第70章

  云何欢回应:“农桑之事,朕向司农大人请教过,你说得很对。所以朕现在才很为难,不知该战还是和。”
  直接处理这种事,对他目前而言,确实太难。可能我还需要继续立在他前面,再帮他挡一段路的风雨才行。
  我起身道:“陛下无法定夺,众臣又各执一词,那且听臣的意见吧。先支援一个月的粮草、调遣中原少量兵马,令边关不至被破,挫伤戎狄目下锐气,再慢慢定战或和,可好?”
  云何欢深深凝着我,点头:“听太傅的。”
  退朝之后,我没有走,而是让寺人通传,要单独觐见陛下。我主动要觐见,对云何欢来说可是相当稀奇的,果然未到两刻钟就安排好了。
  我进了后殿,正欲行礼,云何欢风也似的冲过来要扶我。结果朝袍太长,他反而先自己踩了衣角,最后是滑到我面前,十二旒的冕冠都歪了。被我扶住,才没真摔。
  把他搀稳后,我即刻松手,继续完成臣子该有的跪礼,道陛下万年。他说了平身,我才起来,在他的安排下入座。
  我道:“臣找陛下,是想说完刚刚朝上未能尽言的事。”
  云何欢正好冕冠,坐得笔直,生怕在我面前哪里不完美:“结论是最后是战是和再说,至少要先把戎狄这一波进犯的气焰压下去,我晓得。你放心,我都会听的!”
  我再低头拱手:“臣想说,臣家中有许多闲产,这一个月的边军粮草,请陛下莫再动国库,就从臣这取吧。”
  他声音一下哑下来:“……这怎么行。”
  “臣出了粮草,家资也还有小半,够臣全府上下吃几十年,不会饿着臣。但国库无粮,万一遇上天灾,蝗虫大旱、颗粒无收时,百姓便连朝廷的布施兜底都没了。”我言罢,见他还是凝眉,又道,“陛下刚刚才说会听臣的话,天子一言九鼎,不能转眼便忘。”
  他很颓丧,双手在膝前捏得紧:“可这样,我岂不是又多欠你一笔,你会更不容易原谅我。我……怎么能再多欠你。”
  要劝他慢慢放下我,真是很不容易。
  我怅了一口气,道:“陛下,你做为皇帝,应当心性坚韧、心怀宽广,似这般的个人儿女情长,谁欠了谁,对你而言并不重要。等您真正能掌控朝局后,臣这个人也……不会很重要了。”
  “才不是,你没有不重要。”眨眼之间,有晶亮的色泽从他眼中坠下,“你很重要,很重要的。”
  ……真的不能久留,于我于他都是折磨。
  我站起身:“既然陛下没有拒绝,臣就当陛下肯答应了。臣觐见陛下想说之事,已经说完。请陛下勿再伤感,并容臣告退吧。”
  云何欢不回应,只是坐在原处攥着手,低着头,泪珠一滴一滴无声地落。
  我便自行告礼,退后几步转身,准备离去。
  但这回,在将将转身的刹那,身后哒哒几响飞快由远及近,便有一双手环抱住我腰,紧紧圈住,怎么都不放开了。
  我轻碰,他也抖了一下,指尖后缩了两寸,却还是没放。他的话在身后,小心得像生怕说重,就把什么打碎:“秦不枢,宫里有品质更好的药材,你不想太医给你看病,那缺什么药材,就找我要,让我……好歹能补偿你一点点,行吗?”
  只怕我不答应,他再不肯放手。我微微顿首。
  他接着道:“雾谭哥跟我讲了,他的人正在寻找墨门,所以我这边也张榜,我们双管齐下,一起想办法找能为你治病的名医。秦不枢,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好吃好睡,莫再突然就倒下,如果再看到你那样吐血或昏倒,我、我……”
  我轻把住他一手手背,让他安心:“臣明白,臣会为了你们,为陛下你,照顾好自己的。”
  他说的话,我都答应了,可这双小爪子仍然倔强地环着我,不愿意撒掉。
  我问:“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等过半晌,我才听见他嘤咛般细弱的声音,裹着颤抖的湿意:“你,能不能……再抱一抱我?一小下也行。”
  我一时顿住,云何欢慌道:“实在不行算了。你都说让我放下你了……我应该识趣。”说着,手指开始一点点回缩。
  他这样,我总是拿他没有办法。我如何能劝他放下,明明我自己,就一辈子到死都放不下他。
  我转回身,抬起双臂,轻轻拢住他肩膀,缓慢收紧。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他的心跳便几乎与我几乎贴到一起。
  还是这么瘦弱,像是不会长大一样。
  我给他的这个拥抱很长。云何欢起初整个僵住,逐渐松了力气,趴在我胸口,但也始终小心谨慎,两颊默然流满的泪水一滴都不敢沾在我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
  我捋着他的发,道:“北境戎狄进犯,臣还会就此事与陛下单独谈。陛下下次,也能这样找臣抱一会。”
  他听出我言外意,主动后撤,与我隔开。
  “嗯,那我等下次,等下次你见我的时候。”云何欢扬起笑,微弯的眼尾润了雾,“你还肯抱我一小会,我就很高兴了。”
  第70章 断念
  时隔多日,我又天天回到了朝堂和尚书台办公,主管北境御敌之事。将近五月,城外芳菲早已谢了,我也没能去跑马看一眼。
  各处产业和庄子的库粮,我几乎让人搬空了,才凑足数十万兵士一个月的粮草,往北送去。晚上雾谭给我看账册,真是立刻空了一大块。他不大高兴,我安慰说还好,起码我们一府人外加影卫们的吃穿还不愁,钱也剩不少,不至饿死,只是没法再多养三千死士来造反了。
  雾谭道:“你倒有心思玩笑。那天中午你药喝没喝?这几日做什么比散班时间晚半个时辰才回来?头疼有没有犯?”
  ……我刚脱了一半官服坐下,正边喝药边揉额角,他如此一问,我感觉官服、药汤、我的脑袋都变得挺刺挠的。
  和他对视一眼,我赶忙顶着刺挠喝干净,手中捧着空碗,不剩一滴,给他看。
  雾谭眉头一挑,不置可否。我加一句补充:“我已将养好几个月,近来觉得还行。你放心,我就忙这一阵。北境的事解决,我便回来接着养。”
  雾谭不耐:“那是打仗,打起来没个数月半年解决不了。你也知道你好几个月才养出丁点起色?”
  最终我与雾谭拉扯了半个时辰,才定下君子协议。鉴于我有十几次忘记喝药的斑斑劣迹,我须每日提前一个半时辰回府休息。差不多是下午在尚书台坐坐就走了。但凡有一回违背,他就给云何欢上奏,再次吓唬人家,叫我连一根竹简都不能碰。
  所以今天我仍未知他都在以什么方式吓唬云何欢。
  定完协议,雾谭才稍微消气,坐下来顺手就拿我杯盏喝水。然他仍愁,若这仗打个没完没了,即便我提前回府,好几个月乃至一年下来,估计也不行。
  我温声安抚:“不会。我心里有数,这仗打不久。估计真就忙这一个月。”
  雾谭疑问:“为何?莫非你算无遗策,已想好如何御敌,一月之后让这些蛮夷乖乖滚回草原?”
  我不想讲,另找一空盏斟茶喝,望着茶汤道:“我想喝酒。上次喝霜华还是在上次。”
  雾谭:“做梦。”
  我怅然:“那我想睡觉,可以吧。我去休息了。”
  自我将朝廷要做的第一步定音后,满朝大抵以为我主战,每次上朝说北境,出列者皆激进陈辞,不仅要挫伤戎狄这一次进犯,还要远击其八百里外,扬大玄国威,令宇内臣服。谢元将军之后的急奏也言支援不够,仅能目下暂且守住,却无法进行反击,更无法长期以这种强度坚守。
  唯有吴大司农始终刚正不阿地主和,农桑国之根本,今年绝不能再动荡中原百姓生活。回回上朝被同僚讥讽,他仍回回都说。
  一月之间,我没再多做什么。没再单独见云何欢,大殿上完朝就去尚书台坐会,简单理一理便走。无论谢元怎样急奏,给北境的支援都仅令其不至溃散、勉强拒敌而已。
  有一回,我早早回府,第二天到尚书台,便听说,昨日下午陛下在尚书台外默立许久。陛下鼓起勇气进来时,方知我在他到此之前,就已经回去了。
  于是第二日,我稍多留了片刻。
  侍从说,陛下又到了尚书台外。只是这一次,他稍站了会,便走了。
  我也不明白,为何听说他昨日想找我、今日就不自觉多等一等他。其实,即使他最终决定再进来,我应也会避之不见的。
  一月时间转瞬即逝,终于收到谢元的奏报进京,说,戎狄久攻不下,已退了兵,北境边关之困稍解。然他依然心忧,北戎北狄同盟已成,至多两三月后,蛮夷恐再度进犯。望朝廷增兵,他好出关击敌,还边境长久安宁。
  于是这日朝上庭议,欲拍我马屁一干人等主战更激昂了,挤得吴司农连出列开口的空隙都无。
  我向众臣道了稍安勿躁,整衣站起,对上竖执笏板,深躬:“陛下,臣有本要奏。”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