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云何欢忙道:“太傅可以直言,无须如此客气。”
我道:“以臣之见,此次虽余患未除,而但大司农所言亦十分重要。臣建议,趁戎狄二部士气不高,主动言和,退一步让利,订立协约。”
云何欢愣住。
他还未说什么,下面其他马屁拍到马腿上的臣工先沸腾了,“太傅大人,您不是主战的吗”、“我们打赢却言和让利,这有损天威啊”、“那戎狄岂不是以后有资格跟我们大玄称兄道弟了”,如是等等。
我由他们一顿沸腾完毕,议论稍熄,重新向上再揖:“要在戎狄重整旗鼓之前稳住他们,臣的建议,实施宜快不宜迟。臣愿意全权主持此次订约,一力承担任何后果。请陛下,尽快决断。”
下朝后,我兑现了当日承诺,再度请求单独觐见。
这回我多等了好一会。
进了后殿,我才知我在等什么。云何欢为方便见我,更了常衣,看样子绝不会再踩到衣角或把冕冠弄歪之类了。
我一定要行过全礼,才坐下,进入正题:“想必陛下心中对臣正如其他朝臣一样疑惑,以为臣一向是主战,却突然又主张议和。”
云何欢双手攥得紧,抬目望我,千言万语,还是乖乖落在我说的正事上:“……嗯。你要解释对吧?你说,我每个字都会认真听的。”
我垂目道:“臣没有可解释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吴司农所说。大玄如今打不起大仗。臣先假装主战再主和,一来是为让陛下擦亮眼,认一认朝中哪些臣子是谄媚之辈、哪些可堪大用。”
云何欢想了想,点头:“这个我记住了。”
我继续道:“二来,唯有如此,众目睽睽彰显出一切都是臣的主意,是臣把控朝局、操纵陛下,后世所录,今日大玄所受之辱,才会记在臣身上,而非陛下身上。”
我话音刚落,他便腾地站起。
但来与他说这件事之前,我早已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反正,我那些文人酸念,明君忠臣流芳百世的痴妄,早在我弑君矫诏、夷云昭三族时,就不可能了。再臭一些,乃至史书上臭不可闻,也没什么。
唯憾我没能饮一壶霜华,先给自己浇一浇。
“臣今日再作为师长给陛下上一节课,大约,也是臣最重要的一节课。”我缓缓道,“大臣中有人让陛下效仿前朝武帝,大举出兵;但他们没有讲,武帝前三代,吕后、文景之时,为积蓄国力,如何忍受的匈奴侮辱,一度示人以弱,公主和亲,互市赠财。吕后文景三代对匈奴隐忍妥协,至今饱受诟病,可若没有前三代积蓄的国力,何来武帝封狼居胥的赫赫战功?而大玄,就处在这种当口上。示弱议和、休养国力已成必然,可无论原因怎样,议和便是令国蒙羞,主张和主持议和之人,就会是史书中的奸相佞臣,会像吕后一般,遭天下唾骂,遗臭万年。”
我看向他的眼,他眼中的自己,微掀唇笑:“陛下正值壮年,数十年后,要做武帝。所以今日天下唾骂的,只能是臣。”
“不行!”云何欢大喝一声,手指在抖,“秦不枢,不能这样!我,我已经……怎么能再让你……”
“国事为先,臣说过,臣与陛下私人的恩怨,可以算了的。”我深作一次呼吸,让嗓音尽量平静,“臣今生所作所为,已经无可挽回了。辱国之事,陛下万不能插手,正应臣来做。臣不在意这些虚名。”
他几步冲了过来,捏住我手臂,焦急道:“虚名是没用,换我我是不在意,可这终究对你不好啊!秦不枢,我们再想想,看有没有其他办法。你别跟我说什么算了,我……要还你的,即便你再也不要我了,我也得还你的。”
我轻轻拨下他的手:“任何权谋办法,都是‘计’,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陛下,国力不足,只能如此。”
云何欢低头,兀自考虑了会,又抓紧我道:“秦不枢,有办法,我已经想到了!这次关键不是在于北戎北狄他们两部结盟吗?咱们离间他们,给他们制造麻烦行不行?”
我答:“臣也有想到,只是他们都是草原部族,且盟约已成,针对的便是大玄,直接离间,非常难。反而完成和谈,他们得到好处,二者间以及草原其余部族间才容易重新产生矛盾。”
他依然眉心紧凝着,我便抬手抚了抚他发侧:“不过臣很高兴,陛下愿意学后,臣没花多少时间就把陛下教得颇为像样了。陛下年轻,未来路还很长,此种污点,能避就避开吧。”
他却丝毫没觉安慰,低着头,抓耳挠腮地思考,念叨,会有办法的,再想一想,再想想呢。他不能再欠我,他真的不能再欠我了。都这样了,他还要多欠我一笔,这比杀了他都难受。
我晓得他做梦都想我抱。
因而这次,见他如此,我便主动上前,虚拢他后肩,将人慢慢搂了进怀里。
只是他身子仍旧僵直,保持着将触未触的距离,一丝也不敢靠向我。片刻后,眸中水色终于蓄积不住,眼泪大颗大颗无声地落。
他还是在倔强地强调:“……会有办法的。”
第71章 应信
云何欢完全依然照我安排,听话了。次日起他开始称病隐回宫中;我也即刻遣使北上,邀北戎北狄使者进关入京,以求休战和谈。
这实是对君王而言极重要的一课。虽是我主持,但我亦不能瞒着他。半月后,我拟好了种种对戎狄可能的让利条件,入宫找他,讲给他听。
时隔许多时日,我又与云何欢同案而坐了。只是这次他坐在正中,我坐在旁侧,稍与他略隔距离,待在了一个臣子应待的位置。
我告诉他,首先,北戎和北狄都需赐送大量丝绸、金帛、粮食;如若他们提出要求,还要封宫女为公主,许之和亲,结秦晋之好;另外,招募百姓屯田戍边,开放互市允许贸易等,也非常必要,这是为蛰伏数十年后国力提升反击他们做准备。
戎狄如今一鼓作气南下受挫,且他们后勤补给不足,加上我们这边议和,至少数年内大玄能得些安宁。可这次毕竟是我们求的和,到时候,恐要受些侮辱。不过这侮辱,臣会一力担住,不波及陛下。
云何欢听着,默默地点头,又点头,仿佛神游。大概,还在想如何才能有别的解决法子。
我将竹简卷起,牵过他的手,认真放进他手心里。
“陛下,”我字字着重说,“你千万要记住,现在你被臣把控了朝政,这些决策都是臣的主意,与你没有分毫关系。臣家中金帛财货有不少,也用不上,臣会用大半来填国库亏空的。”
云何欢拿着竹简,手指收紧,捏得发白。他又静默半晌后,下巴微微一点:“嗯。”
我继续嘱咐:“另外这段时间就请陛下待在宫中,不要露面。和谈完成、戎狄使者走后,臣就会还政,继续回府休养身体。”
他还是:“……嗯。”
我问:“臣要讲的,已经讲完。陛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云何欢抬起脸望向我:“顺利的话,北戎北狄使者进京,大约是多久?”
我回答:“月余。”
他两手握住竹简:“知道了……我知道了。秦不枢,在此之前,我还会接着想办法,我相信一定能有。”
我摸了摸他发顶:“陛下多想是好事,臣等着陛下的新办法。”
我不指望他真能想出什么,他肯想就当一种锻炼。此种重要政务,他能不妨碍我、能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以后我不在了,他再将今日大玄和我受的辱,化作一份向前的动力,那就足够。
出宫城,在马车上摇着时,脑顶上又隐约作痛,愈演愈烈。有段时日没犯得如此严重了。
回府后我说头疼,管家立刻着手安排,这头赶紧给我搀回屋躺下,那头急忙去叫大夫,准备沸水,煮针煎药。一贯流程走起来,我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没两刻钟就嘴里喝上,脑顶扎上。
我很欣慰,一家子有这个速度,想必以后给我裹尸入棺埋土里也挺快的,不会让我臭太久。
自然,这套流程走到最后,傍晚时分,我必然面对床前雾谭冷若冰霜的臭脸。
“说好的一个月,一个月拖两个月,两个月再往三个月拖。你挺能耐。”
雾谭一回来,这府就是他的。我就属于人在屋檐下,因而低头很干脆:“嗯,是比一个月长些,但如今朝局平静,臣工各司其职步入正轨,我只需着力管和谈之事即可,所以也累不着我……好吧,我错了。最后一回折腾,真没下次。”
雾谭横我一眼,转身:“我翻墙进趟宫,找你那三殿下借样东西。”
他提到云何欢,我总觉得没好事,忙问:“借什么?”
“玉玺,拿来给你以最快速度捏诏。”雾谭道,“以后廷议就开在家里。免得你跟今天一样,都要倒了,人还在马车上晃荡。”
雾谭走了。大半个时辰后回来,还带了分正经的空白诏书。而后他直接到案几边提笔,诏书怎么写让我念,念完立刻盖印,又拿着东西离开,还玉玺,外加把诏书发尚书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