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于是我又被明明白白地安排着,过上了在家中正厅办公务的生活。
  却也相当于,又全天处于雾谭的眼线扫视之中。吃喝什么,行几步路,皆被盯住,甚至不能贪几口零嘴。家丁们也只是听话办事,不好怪他们,我唯有晚些雾谭回来时跟他抱怨。但他仅会嗯嗯答应,盯我之力度照旧,从来不改。
  不久,我接到了使者快马提前传回的消息。北戎北狄同意和谈订约,两部使者已在赶来路上,五月底便能抵达京城。也就是十天后。
  想到再过十来天我此身再无转圜可能,会钉死在奸臣册里,永世诟病,这天晚上,我有些愁,有些泛酸。可我个人得失,比起大玄和大玄少年君主的未来,实在渺小。
  何况,我本就早该放下这种念想,本就不该那样在意身后之事。这种念想,说出去,也没人能理解的。
  所以我只是晚间睡前又跟雾谭提了一次,想喝酒。
  没同意。
  我说:“大夫也没说我不能喝酒。不喝霜华,就两杯椒柏酒,也不行吗?”
  雾谭道:“不行,府里椒柏酒早没做了。”
  我进一步说:“那让人去买。去最好的酒楼万春楼买两坛回来。近年宵禁不严,我晓得他们晚上有在做生意。”
  雾谭道:“即便你能喝,这对你身子也无益。”
  我哑声,很可怜:“雾谭,好雾谭,算我求你,求求你。”
  雾谭:“少来这套,想都别想。”
  我怎么都劝不得,干脆平躺上床,痴痴然凝望帐顶,挤了挤眼睛,默默泪流,表示自己喝不到酒此生死不瞑目,今晚就在这干瞪眼,不打算睡觉了。
  如此相对一刻钟后,雾谭可算受不了:“……我派影卫去给你买一壶。买最淡的。”
  我赶紧垂死惊坐起,对房梁上夸赞“这才是我的好雾谭”,而后立刻下床穿衣,叫人去备些清粥小菜佐酒,蜡烛都多点了三盏。为喝这壶酒我非常有仪式感。
  等小半个时辰,雾谭的影卫便翻窗回来了。端到我案上的,的的确确就是一壶椒柏酒,还是最小的壶。
  我忧伤:“买壶大的又怎样呢?”
  雾谭在房梁上哼我:“两口喝了。喝完睡觉。”
  我正要将就将就,准备斟酒动筷,小影卫却没出去,忽然跪地拱手:“大人,属下在万春楼发现异常。他们上厢中,有北狄人在饮酒作乐。属下远远听了几句,依稀言及战事。”
  我微顿,道:“可能宵禁得重新严抓了。”
  小影卫急道:“不仅如此!属下正要离开时,上厢有人走出,开了下门。属下竟扫见里面席间有一少年,与北狄人谈笑甚欢,那少年眉宇之间,似乎是三……陛下。”
  我豁然站起,盯向他。
  小影卫吓了一吓,照旧跪直。
  我脑中空了半晌,回过神时,感觉到自己手心里尽都是汗:“……你可有看错?陛下现在,应是在宫中抱病不朝。”
  小影卫低头道:“陛下貌美异常,很难看错。”
  是了,我府里的人,哪个不认得他。雾谭亲自训练的影卫,更不会行捕风捉影之事。
  我愣神片刻,雾谭已跳下来到我面前,径直问:“怎么说?现在去抓吗?”
  我缓了口气,坐下,捏住案角,尽力冷静道:“不可。如今是非常时期,我们贸然闯入,给戎狄人看在眼中,不知还会起什么风波。何况现在去抓,宴席多半已散,这次的已经来不及了。而且……”
  他先前并未表现出任何与北狄勾结的迹象,他一直在说,他要想办法,帮我解决问题。
  上一次彼此印象先入为主造成的误会,我们歇斯底里地伤害彼此,把血肉全数撕烂,最后解开它,花了接近两年。
  人生在世,我没有那么多两年可以磋磨,有万一的可能,都不能再误会了。
  雾谭负手:“怎么办,你讲。我配合。”
  我思索道:“他瞒着我,定有考量。我们不要直接问,也不要打搅他。让影卫盯住这帮北狄人,看他们还有何动向;至于宫里……内侍首要听命于皇帝,我就不为难他们,你让值守禁军以后注意有无特殊人士出宫即可。”
  雾谭一挑眉,评价:“你又心软。”
  我叹道:“非是心软。我们要学会摒弃偏见去考量一个人的行为。要不雾谭你也试试?”
  雾谭越发寒了脸色,字字着重:“我没忘记你那回吐血喷得有多高。”
  那时雾谭就在我身边,估摸是,把他吓坏了。
  “或许这次不同呢。”我说,“再瞧瞧吧。”
  第72章 觥筹
  我的再瞧瞧,第二日一早就有了新情况。中贵人蔡让带人来我府上,点头哈腰一顿后,说,陛下曾落了些东西在太傅这,近日记起,想要带回宫中。
  云何欢想把母亲遗物带回去。
  我道:“陛下这箱子私人物品,都搁在臣这两年多了。”以前他放心得很,从未想过要挪走。这次,如此突然。
  蔡让躬身笑道:“陛下就是想看看。带回宫中,也省得烦扰太傅费心保管。”
  我便叫来管家,引中贵人去拿。
  等到晚上,两边的消息就都来了。
  雾谭禁军那边,说陛下想吃酒楼某菜,派了两名内侍出去采买;而影卫这边,也发觉北狄商人进驻的驿馆有所动作。另外还有一影卫专门假装去万春楼要订上厢,老板说,上厢已被昨日那些爷们连订下七八日。
  所以今晚他们还要聚一聚。
  我提前休息少顷,养精蓄神一番,等到差不多时辰,便叫上雾谭,换了便服,只我们两人出发,让他驾一辆素马车,拖我去万春楼。
  路上雾谭道:“你要想盯着,我有的是影卫,本无须亲自来,影响了休息。”
  我说:“亲眼看见的、亲耳听见的,才不容易误解。”
  雾谭无奈了,懒得再理我,继续驾车。
  进万春楼后,雾谭径直找到老板,给他看官署的腰牌,说事。老板骇得腿软,立即安排打整出上厢最近的隔间,茶水点心全部备上,还点熏香,保证我俩隔墙有耳偷听得舒坦。
  隔壁还未完全聚齐人,因而我支开一缝窗,瞧着外面小间的厅堂。
  有好几个北狄装扮的商人在等,不时交头接耳。然后未过太久,云何欢就来了。
  望见他出现,我很愣怔了一下。
  不因为别的,只因他今日装扮。他竟又穿上了轻盈如雪的素色纱衣,戴上了水滴似的红耳坠,还特意拢了头发,将他母亲的一圈玛瑙额饰围在发前。他本就生得好看,眸珠浑然,眼尾微扬,染着一丝红艳,像只娇俏的小狐狸,今日如此扮,更是连雌雄都难辨,旁边立侍的几个酒楼侍女,全给比下去了。
  不光我远远看呆,那几个北狄商人见此,更是连连惊呼、赞叹,好一会才想起对云何欢作揖礼,互相客气完毕,将他邀入上厢。
  我印象中,自登位后,他便再没戴过耳饰额饰、穿过这身。他要么在正式场合穿那些皇帝该穿的衣服,要么在寝宫里就学我,随便套两件舒服的对付而已。
  坐对面的雾谭看得眉头紧皱,待隔壁上厢关了门,他低声开口:“是挺不对。”
  我点头:“所以他早上找我要东西回去,是有意为现在能扮成这样,赴北狄人的宴。”
  雾谭道:“继续听,看他怎么说。”
  隔壁宴席开始,首先好一通热闹恭维。
  稍平静些后,有北狄人高声笑道:“真没想到,陛下能把咱们北狄女子的配饰穿戴得如此漂亮!陛下啊,不得不说,草原上的女子,都绝没一个有你这般模样的。”
  云何欢温声回答:“说错啦,今日宴席上没有陛下,都是朋友。”
  另一人道:“对对对!这位是天上来的云三公子,咱们北狄和云三公子是朋友!”
  “云公子,干!都是上好的霜华,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云何欢道:“那是自然。草原汉子,我也算半个,就是要喝最烈的酒!诸位,我先用了!”
  隔壁的劝酒声此起彼伏,似乎一个人和云何欢对盏干完一杯,马上又有下一个。而他好像,每一盏都答应下来、饮了。
  可我分明记得,他酒量相当不佳,从前不过几杯霜华下肚,就醉得厉害、难受得不行。
  未过多久,乐舞起,才总算没了大肆劝盏推杯的声音。
  有北狄人笑道:“这中原歌舞,扭来扭去,看多了也就那样。可惜半夜不能生篝火,不然咱们邀云公子一起跳安代舞多好。那才是草原汉子该跳的嘛。”
  “云公子也会跳安代舞?”
  “当然会。当年是我们亲手教的呢,就在他们那个……秦不枢秦太傅的府里!”
  另有人道:“诶,云公子,安代舞怎么跳,多年过去,您不会忘了吧?”
  云何欢道:“家乡的舞步,我怎么可能忘。也是……可惜这里施展不开。”他声音微有沉闷,分明就是喝醉了,在勉强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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