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云何欢还是不语,力图缩进我怀,做回十岁出头的小猫团子。不过他又极其小心,半点没有压住我。
  我轻拍起他圆溜毛乱的后脑勺,抚慰着,真当他是只小猫团:“这件事臣与陛下细细分辨过,最后是陛下亲口答应了臣。陛下莫要忘了。”
  再很久很久,等到几近完全天亮,守在寝殿外的蔡让都带了一串人进来、准备唤君王起身上朝,闷在我胸前的脑袋才微微抖着,点了一点。
  然后,他借我衣服将就揩两下,抹掉泪痕,重新端起作为一名君王应有的坚定冷肃的神色,转身让蔡让伺候洗漱穿戴,上朝去了。
  云何欢走后,众多寺人与好几名太医进来,将我扶回床上,开始今日对我的仔细盘问和照顾。
  巳时三刻,我用完两次药、挨了针,殿内又用药草熏过。如此一顿忙完,在一个大部分寺人退开、床榻边唯有蜀地那名申姓白胡子老大夫的时候,我提起力问他:“申大夫,此刻无人,还请您与我实话,现在我这病要治好,可还有法子?”
  申大夫缄口摇手,表示不敢说。我道:“您讲便是。有我在,即便陛下晓得,他也不会将您怎样。”
  申大夫一阵犹豫,我一直凝望他,他才讲了:“依草民所见,太傅大人身体虽然亏虚,却并不是真正要行将就木,症结还是在于脑中风涎。若能将其取出,还是有很大希望延年数载甚至十余载的。”
  我听得笑:“可将其取出本就是天方夜谭,对吗?”
  申大夫闭目颔首。
  天底下敢放言做成此事又广为人知的,目下唯有一个,即当年从墨门出山、悬壶四方的名医华卓。
  这样一个好人,却被推出宫门外当众斩了首。
  我没有话可再说,继续躺靠在床头,假寐休息。
  云何欢政务太忙,下午也没回来。我本以为今日也是缓慢等死的一天,在考虑昨晚那遗表已被看过了且不够详细,要不再重写且扩展一番。
  但午后半个时辰,做了禁军中尉的百方却突然不经踩房顶发信号,直接冲进了寝殿来,风风火火,快步走到我面前。一路十几个寺人都没有拦住他。虽说云何欢也默许我的影卫们这样做,但终究是天子寝殿,这般唐突,太不寻常。
  我见他神情紧张,手里捏着卷信,一下了然:“雾谭有急信,要飞速报给我?”
  百方答了是,半跪在床前,双手奉上信件。
  我展开看罢,手指猛地一颤,险些没有拿住。
  挂了四年的天子求医令,终于在西域的一座边城,有人揭榜了。还一次揭的两张榜。
  揭榜者的身份核实无误,的确是墨门弟子。他有和当年华卓相似的装束和印信,并已在当地行医数月。名叫乐韶,年岁仅十六。
  第90章 故人
  乐韶就是危韶用的假名。
  雾谭做事很完全,此信到我手中时,危韶已由他十数名亲信护送,正在赶来京城的路上;他还提前向危韶了解了一些我可能想知道的消息,比如他近年过得如何,墨门究竟在何处。
  危韶回答,他走上了昆仑。昆仑之上有仙山,名曰增城,定时招收弟子,登仙者相竞,千人择一人。他并没有特别的仙缘,但山上的神仙怜悯苍生,近年在其中一座山头开设一凡人门派,供有意者求学,废寝忘食孜孜不倦者即可进入。这下辖的凡人门派就是墨门。
  近年他均在墨门求学,数月前医术小有所成,下山帮助百姓。这就瞧见了京城的张榜。考虑再三,他决定回来一趟。要求唯有一个,不要声张。
  我看完这信后不久,云何欢也撒下政务冲回来了,手里捏着份奏折。他望着我,神情从惊茫逐渐变成泪水溢满了眼,将奏折递过来,手指不住哆嗦:“秦不枢……你看。”
  他手里的是雾谭的奏呈,说的与我这急信是同一件事。我也将信展给他看,他更是半点都忍不住,像个孩子般捏袖子擦眼睛,左边揩完揩右边,最后满脸都是水泽。
  我替他擦拭着,笑道:“这也是巧了。臣当年担心昆仑山高,影卫上去探出人命,就没准雾谭派人去找。这么多年找不到墨门,偏就是漏了这。”
  谁能想到昆仑真有仙山。
  云何欢点点头,坐到我身边,又埋在我怀里了。
  这次他没光顾着哭太久,很快叫了蔡让来,命其准备接风。危韶要求不张扬,我提议,这场小宴干脆就办在我府里,人也住在我府里。仙山清修气息浓重,菜品要选清淡可口的,更须准备好茶,等等。蔡让一一记下,出去开始安排。
  但身边云何欢刚刚缓过劲,却又开始抖。我低头瞧,他被我揽着肩膀,忽而看我、忽而看别处,眸色极其惊惶。
  我问:“陛下在想什么?”
  他下床,在床下摸进一处暗格,在暗格里扯出两层抽屉,找出个精致的匣子。匣口推开,里面正是当年那枚据说本应交与柳邵授业恩师的戒指。
  时过多年,这戒指色泽依然宝蓝,泛着流光。以前我没搞懂为何长这样,现晓得了——这大概真是昆仑仙山上,神仙之物。
  云何欢将匣子捧着,躲闪道:“我看信里说,危韶他是没能凑上仙缘才进的墨门,我在想,会不会这个东西,我给他拿走了,可其他人有,所以……最后神仙就没看上他。”
  我一愣。片刻之间,他考虑得相当跳跃。
  云何欢把匣子抱在胸前,越来越愁:“要真是我当年拿走柳邵给的信物害他只进了墨门,他……会不会怪我恨我,不愿为你治病?”
  我目视着他,沉声道:“陛下,你且过来坐下,听臣讲。”
  我这语气一向是要教他道理时才用,这些年政务他早已独当一面,我也就许多年不曾用过。云何欢一听,立即挺直腰板,蹭到我身边,上床长跪下来,仰脸认真看我,两手拿着那匣子,乖巧搁在膝前。
  我伸手,与他一同把住匣子:“陛下,如今虽两全其美,危韶不仅活着、还成了墨门弟子,可我们绝不能因指望他救我性命才好生接待他。记住,你我都因旧事欠了他一笔、欠了墨门一笔,他揭榜回京,是相信我们。他因我们一生多出无数波折,是我们犯下过罪孽,请陛下端正态度,这次主要是为赎罪。”
  云何欢眼色黯然了一瞬,不过还是仔细点头:“我知道了。”
  七日后,雾谭的影卫护送着一辆马车进京,避开众人目光,径直拐入我家后门。
  可我没去成。
  我一早便被头风疼得昏过去,醒来又呕又咯血,难受了一整日。清晨云何欢急得要守我床前,最终是我将他赶走,到我府上去接危韶的。
  到晚上,蔡让派了个小内侍回来报情况。今早危公子到时,陛下微服亲自相迎,厅中一场小宴也已备好,两人席间相谈尚算融洽。期间陛下上前向危公子郑重道歉,并送上一个匣子。危公子笑了笑,便顿首接下了。全程陛下只让危公子在京城放心游玩,别的什么都没提。
  其实一开始,他们两个就当如此。并非具备夺位资格之人都有心那把龙椅,当年柳邵让危韶西行昆仑,本就是打算让他远离纷争。如若没那场误会,我早应为他解清楚的。
  幸而现在也不晚。幸好现在还不晚。
  第二日一早,危韶仍然自请进宫,要来替我看看病。
  于是我又坐在床前,开始如过去四年间时常经历的那般,应对一位新大夫了。
  这次云何欢甚至考虑到要替墨门保密,将所有寺人赶到外面,其他太医也只准在外面待命。整个寝殿中,唯有我们三人。云何欢捋起袖子,如需打下手,他就亲自来。
  危韶瞧着,样貌都和云何欢当年差不多大了,一身素蓝相间的道袍,真有仙人之气。他坐到床边,一层层解开随身携带的木箱,找出许多瓶罐和一根细针来,小心翼翼清拭整理。
  趁这个空,我打算一问:“危公子,当年安乐乡的大火,究竟是为何?”
  危韶手上忙着,平静道:“是我自己放的,借此趁乱脱身。”
  果然。
  “当年闹出许多风波,其实最开始,是因我误会了太傅大人,”危韶道,“爹爹已与我交待过秦太傅可信,但我听闻你似乎有意协助某位皇子参与夺嫡、而我父皇又死于非命,我便认为不能再信任太傅大人,才有意隐藏行踪,先朝相反方向走,去安乐乡,结果反而坏了事。”
  我道:“抱歉……当时可以说完全是个意外。因我与陛下闹矛盾,他才行极端之举。在此之后,我也一度在想办法救你。”
  危韶笑了笑,继续道:“我被软禁后,信物被夺,便更误解太傅大人了,坚信朝中有人不要我活。蛰伏多日,我才终于找到机会放火,在混乱中逃走,一路西进,半年后爬到了昆仑山下。”
  我无奈叹息:“原来如此。人之常情。”
  云何欢也在听,他站在后面远处,两手互相捏着,悄悄地发抖。有些话他不敢问,恐需要我循序渐进地了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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