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他讲完,恭敬退下,像雾谭以前那样跳上殿顶,越过无数宫室,消失在夜色里。
  我回到寝殿,脚步有些虚浮,拨开帷帐的速度也慢了许多。到最后一层帷帐处,里面的小人蓦地撞出来,隔着一层朦胧带着风扑进我怀里。当帷帐完全拉开,他脑袋更死死靠在我心口,挤得更紧。
  云何欢将我抱过一会儿,仰起头:“雾谭哥他怎样?”
  我说:“雾谭已经自己骑马北上,离开了。”
  他有意的。这一走,已是再也见不到了。
  云何欢瞳眸收缩:“怎会……”
  我不想再说什么,只是也如他一般,反过来将他往怀里揉,死死地抱紧了。此时此刻,我真的只想抱他一会。
  云何欢不挣扎,手指勾在我肩膀,由我揽了良久后,开口道:“没、没关系,秦不枢你别哭,我们准备的行囊不会浪费,明日我就让人带到北境去,务必亲手交给他。没告成别,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把想说的写在纸上,给雾谭哥留信的!相信他一定会读……你别伤心。”
  我轻轻抹了一抹眼角:“无妨,我不留信。雾谭不需要我再对他说什么,这包裹,明日就直接寄过去吧。”
  云何欢还纠结着,我牵出笑,将他稍稍抱起:“很晚了陛下,睡个好觉,才是我们现在最要紧之事。天下很大,国事很多,明天,以后,我们还有得要忙呢。”
  我把他重新抱回床上,一起裹被,做回互相交缠的姿态。我闭上眼时,他手触到我颊边,动作轻柔地细细擦拭完毕,才道:“秦不枢,不哭了,不哭了就好。雾谭哥无论在哪,都肯定希望你身体康健,你也要听你自己的话,养好身体,睡个好觉。”
  我向前,吻上他的眉眼:“臣遵命。晚安,陛下。”
  今晚好眠,为了明天。
  第89章 遗表
  我靠坐在床头,榻边一位胡子花白老拉长的老大夫为我把脉,而后探我额边,观我口齿。
  近两年,除却那副找墨门医师的张榜,云何欢同时也在重金求取各路江湖名医入宫为我一看,几乎每十几日就来一个。譬如今天这位,就是蜀地揭榜、核实身份后火速礼送进京城来的名医。
  我次次要被他们翻看七八遍,都已习惯,让干嘛干嘛,一向乖顺。
  看诊完后,这位大夫也写下一副新药方,交与旁边寺人。另再嘱咐我一些老生常谈饮食清淡等等的话,我一一答应。老大夫这厢说完,就出去了。
  殿外的是一大群太医,以及云何欢。我仅能大约听见他们交谈,期间老大夫叹了口长气。
  去年起,讨论病情便不再在我面前进行。每一个人总笼统地说,让我安心养,莫要忧虑。他们什么都没对我明讲,但越来越疲惫的身体、越来越难熬的头风,以及肺中旧伤时常复发、冷不丁咳一滩血出来,我是傻子,也能明白这是怎么了。
  当年太医诊断,只有三年无虞。今已四年。
  晚些时候,太医熬了新药来,云何欢跪坐在身边,用匙舀起,亲手喂我。我看着他,张嘴一口一口抿下。
  几年过去,他长开了些,眉目不再那么张扬艳丽,眼角微垂,染上两分难得的温柔。以前把着他如此这般,尚有一丝莫名的罪恶感,而今好许多,他从小美人变成一位大美人,虽还是瘦,却总叫人想要肆无忌惮地亲吻,再贪恋。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是很想。
  “陛下,”我尝试问,“今日那位蜀地大夫,如何诊断臣的?”
  云何欢悚了一下,回答:“就……还是那样,让你按时吃药,放宽心情将养。他说,过去几年都能平平安安养过来,以后注意着点,也没问题。”
  我笑了笑:“是吗。可最近几月,臣总感觉头彻夜地在疼,用过安神药也难以睡着。”
  云何欢放下药碗,搂过我颈,贴唇在我耳边轻吻,安慰:“是你忧虑太多。别瞎想,慢慢地就能治好。”
  我只好维持着笑意点头:“陛下说得对。”
  喝完药,我借故冷,让他将架上的衣袍拿一件过来,而后趁他转身,低低闷咳一声,将血咳在衣袖内侧。量不多,捏住就掩盖了。
  如今睡觉,他也不再扒着我身,仅牵住手。以前腿那么喜欢搭我腿上,习惯也改了。
  不过这样,也方便我一人下床。
  我佯装入眠,等到深夜。小心从他指间抽出自己的手,没有将他惊醒。下床时一股强烈钝痛袭上脑仁,黑暗迅速侵袭视野,我勉力搀稳一侧墙壁,停缓很久,渐渐能看清东西了,再往前走。
  殿中另一侧是他平常批阅奏疏的地方,灯火还燃着,昨日没有看完的奏疏也还放着。只是如今的奏疏已非大堆大堆竹简了。
  危氏大玄时民间已多有造纸,前两年四海安定,能人工匠倍出,更将其改进许多。不久前一位新臣上奏,建议完全以纸张代替竹简奏事,如此由上到下都可节省大量人力物力。何欢极重视,力排众议,果断推行了此法,将奏本改为书折。如今所见桌案上的两叠,搁以前,可要两车来拉。
  我遂坐下,翻看一番他已批红的奏折。
  又一年时近年末,州县上报的税收与收成,已是四年前的三倍不止。还有州牧夸张吹捧,说在陛下英明治理下家家丰收、路不拾遗。这当然是瞎扯,但至少不似当年,我随云藏行军时所见那般,路多饿死骨。连宫里用的膳食,都丰富了一倍。
  最后,我几乎将所有奏折翻看完。
  从前所奏,边乱、造反、党同伐异;如今最激烈之事,乃大理寺发现某某市井惊天要案,此男如何此女如何,简直不忠不孝人神共愤。我津津有味读罢,甚至都觉得饿了。
  一切如我所想,发展得很好。
  但我半夜起身到这,并非为了读个津津有味。
  我左右翻,总算找出一本空白奏折。便坐正,蘸墨,提笔。
  臣不枢奏。
  臣资朽钝,得陛下殊遇,纵有偏误,皆俱往矣。今臣躯沉疴已深,唯余旦夕之命,幸尚有残喘之力,书此遗表,上达天听,望陛下拨冗垂阅。
  陛下吐哺勤政,查民疾苦,已越四载。臣一望陛下长施仁政,续安社稷,得天下归心。二望陛下亲贤远佞,广纳谏言,若有政务不通,常咨臣工,必可博学广识。三望陛下不忘国危,以文景为鉴,充盈府库,强兵畜甲,则北祸不敢再起。
  我想到什么写什么,书到此处,却发现自己写得像老爷爷一般啰嗦。想再就某些细节强调一番,可再想,许多我能料到的细节,他早就已经做到。
  唯有一件事,我不知他能不能做到,恐要仔细写写。
  四望陛下切勿为臣过哀伤神。臣本布衣,得今日圣恩,已千万人所不能及。生死有命,亦非人力可移,万望陛下珍重龙体……
  还未写完,头颅中又一阵疼,眼前发黑。我忍耐了会儿,想等这一阵过去,却怎么都等不到,反而炸得愈来愈难受,不得不伏在案前歇息好一阵。幸好及时将笔放回架上,应没有脏污了这份遗表。
  渐渐缓过来,我再重新提起发抖的手,拿过架上的笔,书下最后一句。
  臣于地下,默佑吾爱。臣不枢叩首再拜。
  只是我刚将此句落下,执笔的右手,便被不知何时出现在案前的人给捏住了。
  我缓缓抬目,他一件衣服都没披,一身单薄地站在我面前,神色深纠难辨。我没听见他靠近的声响,大约鞋也没穿。很久之前,他凑到我跟前来扭着我想与我玩乐,就不爱穿鞋。
  所谓遗表,是要等我死后再让人交给他的,彼时劝谏更加有效,而现在看了仅能徒增伤心。我抬袖要挡,但我这身病躯,哪里可能手快,转眼奏折已被云何欢拿到手里,默然地读阅。
  我叹口气,松开了笔:“陛下。”
  烛火下他的眸光渐渐明亮而模糊,我忙道:“臣预备个万一,万一而已。臣一直相信有陛下亲身照顾,臣会慢慢好起来,这也是陛下一直跟臣说的。但万事总有个……”
  我没说完,他已飞速绕过案几,拱到我怀里了。
  他如今已比我当年与他重逢时还大一岁,虽个子没再窜,至少瞧着成熟像样了点,在朝上压迫力强了不少。可在我这,他仍是十几年前,破茅草屋里那只找不到家的脏小猫。
  他揪着我肩膀埋在我心口。我搂着他脑袋,捋着头发。
  就这样,我们两个在天地间只能依靠彼此,良久又良久。
  天都快亮了。
  我在他耳边,缓声道:“昔日大夫诊断,臣拖着这头风,仅撑得住三年。今已四年还多,臣竟还能活动。臣在陛下的照顾下,多赚这五百余日光阴,很长了。”
  云何欢不言,只埋头一味往我身上挤,爪子把我衣服越发揪紧。
  我与他再默然抱了会,重新劝:“臣与陛下的纠葛太多,仿佛已过完一生那样长久,其实陛下今年,都没到二十五岁。四年前,臣便尝试过与陛下分开来让陛下独立,但效果不佳,还反而惹得陛下病情复发。可时至今日,陛下总要学会一个人往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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