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原来他的回答乃是,同时也不是。因为我需要,他才义无反顾地去做。现在他又准备为我去做了,我知道了真相,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
  雾谭踌躇,与我相对无言片刻,又道:“倘若……过几年,你有需要我紧急回京的时候,直接告诉这几位在禁军中的影卫,他们将派人以最快速度传信,比走官道的谕旨更快。”
  他在说,如果,没有发生奇迹,仍旧走到那最坏的情况,只要我想见他最后一面,他必飞速赶回。
  我点头:“好。但你也得答应,人的一生很长,在那之后,莫要想不通,再被我给绊住了。”
  我说这话,雾谭眸中闪过一丝亮色,只是他转眼便瞥向别处,掩盖掉了:“知道。这江山,我会替你那陛下守一辈子。”
  我掐着竹简缝隙,想了想再说:“另外,去北境一路十分颠簸,三天之后,容我命人备好最舒适的车马,在雍门外送你走吧。”
  雾谭瞅了眼宫城方向:“这可很容易让你那陛下接着误会了。”
  我忙道:“不会,便仅是……朋友和兄弟,以礼相送都应该的。”雾谭面色依然紧凝,对此并无松懈下来的意思,我便开个玩笑:“我以前就送过云知规北上,还和他在雍门外饮酒,难道我与他能有什么可误会的吗?”
  雾谭轻叹了声:“既如此,随你的便。”
  随我的便,也不知这话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让人心里头悬着。我再三强调三日后辰时雍门外见,硬逼着雾谭勉强点头,方才离去。
  回到宫城寝殿,已是入夜。我将这卷奏疏在案前展开,一字一句如实地与云何欢讲清了雾谭的意图,种种来龙去脉。
  其实避免误会,我完全可以装作还不晓得雾谭对我的心思。但一个谎总要用无数谎去圆,就像以前,我总怕着何欢知道了毒酒之事会担心,独自强撑,最后反而令他与我渐行渐远,我们共同对对方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如今看来,唯有真诚相待,才再不会出嫌隙。
  云何欢听完,二话不说,拿过朱笔立刻批了。
  他把奏疏递给我,认真道:“以前云昭府上有一辆极宽大舒适的马车,现收在国库里,雾谭哥一定要走的话,我把这个送给他赶路;而且三天时间,我们还可以给他准备一份很丰厚的行囊。”
  于是奏疏从尚书台发下去后,我们便行动起来了。
  我挑了几件锦缎做的厚衣厚斗篷厚鞋,两顶颇为挡风的毡帽,贴身衣物也多备十几件新的,又去武库找出最锃亮的战甲、最利的横刀。
  云何欢准备了种种京城才有、又能放比较久的点心小吃,由于我们都不清楚雾谭口味,印象中似乎喂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便都带了两样,鼓满一大堆。
  另还有不少想到就抓来的东西。比如,专门拿个陶罐装了一抔新泥,如果雾谭思乡可以抱着思一思;笔墨砚备了新的,南方进贡的,方便他写奏疏上奏;还有少不了数百两银和百两金,本可以更多,只是再多就不方便拿了,且他也未必会接受,不如以后慢慢寄过去。如是等等。
  第二天的晚上,内侍将这堆东西分门别类捆好了,真是巨大两包。
  云何欢兴叹:“我半包都拖不动……雾谭哥是自己走吗?多让几人装箱抬着,一起送去北境,会不会更好?”
  我摇头:“雾谭去北境是从军,由奢入俭,若阵势过大,会不够亲切,在谢将军那边,难以体现虚心从军的决心。这里头加起来估计有我的人那么重,但无妨,雾谭拿得动的。”
  云何欢目光诡异地瞟向我,好像在想某些与我有关的不大好的事情,渐渐流露委屈,笃定点点头:“这倒是。他力气的确大,抱你……这么重的东西,一捞就走了,我追都追不上。”
  我缓缓地疑惑:“?”
  他溜开:“我……再去挑点吃的!路上不能把雾谭哥饿着!”
  不多时,云何欢又找来几包糕点蜜饯、一些诸如核桃船之类占空小的玩物,蹲在两大包行李边,往缝里塞。也不让寺人帮忙,只亲手装,边塞边偶尔回头看看我,对上一瞬目光,慌忙又转回去,继续吭哧吭哧往包裹缝里塞东西,力图使行李再大一圈。可以说是在非常费劲地表现。
  以前我以为说清楚我和雾谭的关系,就能让他心里头松和,谁知……这下无论我怎样看待雾谭,何欢此事上谨小慎微的态度,八成是改不回来了。
  这些弄完,他又跑到案前,翻出一张信纸,仔细展平。我看着他这行为,问:“陛下还要写信?”
  云何欢比划着局促道:“我觉得雾谭哥,嗯,应该不喜欢我送他走,但我又有话想给他说。”
  我步近,坐在他身边抚摸他头发:“陛下这就瞎担心了,你一起去送,雾谭也会接受。不过臣觉得留信在行李里也很有必要,算作一个惊喜,陛下请写,臣帮陛下掌眼。”
  云何欢提着笔,纠结皱眉,一会看我一会看信纸,半晌都不落字。
  我极尽真诚:“臣就小小地瞧一瞧,不吃人。”
  云何欢考虑良久,一拐身子跟我背对,将信纸挡在袖下,才开写了。我不信邪,抻直脖子从各个方向瞧,结果都被他敏锐察觉到,全给我挡住,一丝缝都不漏给我。看看又怎么样。
  写完后他径直折起,塞进竹筒,再迅速把竹筒按进那边包裹里去,往里面摁,翻都翻不出来。完美收官。
  我全程寂寞地什么都没窥见,很无奈:“……嗯好吧,陛下,天色已晚,咱们去休息。”
  用过晚上的苦药后,我啄了啄他的嘴唇当蜜饯,再享受了他小半个时辰揉脑袋,神魂都舒展许多,便裹上云被,互相乱七八糟交叉着腿抱一起睡了,没有再做别的。毕竟明日送人离去,须起得早。
  只是半梦半醒间,我似乎听见殿顶传来踩响声,且来回故意不停,很像雾谭平日找我时打招呼的方式。
  我坐起身,望天,确认我没有听错,正是雾谭找我的信号。扒我半边的云何欢也坐起来,揉着惺忪睡眼:“秦不枢,这个好像是……雾谭哥来找你了?”
  我扯过一件斗篷给自己套上,又找另一件要给他套,想拉他一起出去,他却推拒:“不了,我等你,你一个人出去看吧。我这次,不偷听你们说话,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便搂过他后颈,贴吻两边面颊:“那陛下安心等我。”
  月色如练,铺落一层薄霜,殿前树影清明。记得许久以前,我把睡得正香的雾谭从房梁强行扭下来,让他听我谈心,也是在这样一个澄澈的晚上。
  老地方那角落里立着个黑衣人,我下意识想喊雾谭,但走近几步,就发现不对了。
  黑衣影卫见我,快步上前,到我面前单膝跪下:“太傅大人。”
  是前日见过的禁军小将之一,雾谭的左膀右臂,我记得名叫百方。
  我抬手示意他起来,问:“雾谭派你找我?”
  百方道:“是。首领命我……过来向大人交待一些话。”
  我疑惑:“方才那声响是雾谭自己常用的信号,他为何自己不来,却派你来?”
  百方深垂下头,沉默。
  他这样态度,我霎时背后麻凉,隐隐约约,已有两分猜测:“雾谭……人呢?”
  百方又迟疑,才缓慢出口:“首领在今日傍晚关城门之前……就出城北上了。”
  我感觉,仿佛自己身上攒了三天的那股劲,顷刻便和心里紧绷的一丝弦一同消散,断了。
  我的声音勉力耐着,还在问:“他,怎么走的?带了多少行李?”
  百方回答:“……两个时辰前,首领背了个小包裹,一人一骑,在雍门出城时回头长望了一眼,而后马鞭一挥,便扬尘而去,再没回头。”
  我这两日都只顾着为雾谭收拾,不大敢再去面对他。我想,若有要说的,在送别之时怎样酸涩抒情,都会比较合理,于谁都不容易尴尬。
  所以我真的很想给他做一场隆重的送别,如此我欠他的,或能弥补两分。
  我没想到他会不声不响地提前就走了。
  眼眶微有些热,我忍了又忍,才忍下来:“我和陛下给他准备了大马车,两大包的行囊,有衣物、战甲、精刀、零嘴……说好三日后辰时送别,可明日才三日后呢。”
  百方又向我拱手:“首领希望,大人莫要因此难过,所以才让我当夜就来告知大人,并为大人带一句话。”
  我问:“什么话?”
  百方一字字道:“首领说,他记得大人您想去草原跑马,他提前一天走,就能提前一日去草原上,看一看了。”
  我听着这话,在清亮的月下,默默静立好一会。
  我曾与他有此约定,去城外跑一跑马,后来诸事繁杂,我失约了,也没有再想起。
  立很久之后我问,雾谭还有没有留别的话。
  百方答,没有,仅此一句。这就是雾谭要传给我的所有消息所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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