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我将云何欢拉着坐下,装雪瓜的碗直接递他让他可劲嗦,缓缓道:“地方世族考教读书人,选官给天子,自然任人唯亲。臣理解陛下对此不满,但目下各地须休养安生,并非整顿的时候。且改变选官方式属于新法了,新法弄不好会如何,陛下应没忘吧。”
  云何欢嚼嚼嚼,咽下最后一口,点点头:“那我听你的,暂时忍一忍他们,先不乱动,把国力提上去。”而后他捏着碗,左右使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迟早有一天,朕会让寒门也有面圣的机会。如此像秦太傅你这么聪明的,才不会落到州牧手上去,跟云藏建议什么挟天子令诸侯了。”
  我呛了一下:“陛下打趣臣。”可见心情不错。
  他放下碗,在我身上四处摸摸:“嗯,出门穿得足够厚。你快回去休息吧,奏疏我一个人看就可以。”
  我瞅了眼案头,小山一样一堆。我道:“臣一人待在陛下寝宫中,感觉自己都成贵妃了。臣还没有那么娇,要陛下用金屋来藏。臣想和陛下一起看。”
  云何欢只好道:“那你若有不舒服,就快回去休息,随时可以走的。”
  我揉了揉他头发:“好。”
  “另外,”他将空碗捧过来,充满希冀巴巴地凝望我,“还要。”
  我接过:“好。就再让人切半个。多了胃寒。”
  之后,我将他一环,他就如曾经我们过过的无数个日夜里一样,开始坐在我怀里摆弄奏疏。
  云何欢一改先前谨小慎微,仿佛丝毫没再有顾及我病弱的自觉,正着靠躺着靠,头搁我腿上腿搁案桌上靠。看到有趣的便分享给我一起乐,看到窝火的也分享给我一起窝。连就着我手吃雪瓜,也理所当然。
  我曾说让他莫要再哭,想看他开心,他在我面前,便只有肆意开心的一面了。
  希望他是真的这么肆意。
  希望他是真的这样开心。
  龙案案头的小山只是冰山一角,十数天里,除却上朝,我们都待在御书房内翻奏疏,批完一车又来一车。云何欢看奏疏的姿势也不断变化,起初坐我怀里,后来和我一同躺着,我提了七八遍对眼睛不好,他才改成趴着。
  只是仍不让我帮着批,绝不给我找半点累受。
  于是我仅能很无聊地在旁边给他递吃递喝,一会这样糕,一会那样莲子羹。云何欢很是受用,还说我亲手给他喂的更香。
  这不坏了,倒反天罡。说好他做我的娈宠金丝雀,我成贵妃了。
  也无法。君要臣做贵妃,臣只好做贵妃,做喂吃喂喝的红袖,做陪伴笑闹的解语花,做看累奏疏后抱着小憩的软枕。
  如是第十八天,最后一车拖来的奏疏,我的陛下终于批阅到了最后几卷。
  我正考虑要不晚上的点心让御膳房给他偷摸掺点羊奶来做,云何欢拽着我袖,摇了摇。我望过去,他面色深凝,手中一卷奏疏往我面前递。
  我接过,笑道:“已经无所不能的陛下总算有政务不通,打算问臣?”
  云何欢摇摇头,眉头仍皱:“你……你看看。”
  我将其展开。
  写奏疏的是,禁军中尉。
  将士之用,在于报国之诚。臣闻边事艰难,恳请圣恩允准,命臣效力北境边陲,永定我疆。
  雾谭上奏说,他想去北境守关了。
  我赶到校场时,雾谭正面对着五六个小将,走来走去地说话。
  我知道他将我所有影卫都管理得很好,便从没在意过他如何管理的禁军。倘若他背叛,我与云何欢可以说是将骤失眼线和兵权,但我晓得他绝不会。
  见他在交待事情,我便远远地等,等他有空。不过有个小将瞅到了我,与他招呼,指了过来,雾谭便回身了。
  我很久没有观察过他,这时才发觉,他早已换下黑衣,穿上了一身战甲,瞧着真是很威风。
  我手里拿着那卷奏疏,他步过来,我递给了他:“雾谭,你为何突然上奏……要去北境?”
  雾谭瞥着奏疏,没接:“我先前说过,给你把禁军养熟,就去北境收拢边关精兵的人心。”
  我道:“但,现在你管禁军还没有太久呢,北境有谢元将军,他已愿效忠陛下,北境精兵不会反。我觉得,禁军这边更需要你些。”
  雾谭摇了摇头,道:“在我刚入禁军做中领军时,便调了十几名影卫进来,之后又擢升不少缺乏背景的寒门子弟,这些人对我绝对忠诚,也就是对你绝对忠诚。时间虽不长,然这边我已经安排妥当。”
  他这样一讲,我望过去方认出,那几名小将中有三人十分面熟,果真是雾谭领着长期护我身边最常见的影卫。小将们向我躬身作礼,我道了平身。
  雾谭接着讲:“而北境现在,正需京城派将领前去交流。即使谢将军能把控住这二十万精兵,他年事已高,还能压几年?破戎狄京城这边有功,此刻派我去军中领一支兵,正是时候。我会逐渐让这些精兵真正掌于京城之手,让你们无患。”
  兵事,雾谭的确比我更了解的。
  我一时不言,雾谭又道:“且北境离西域更近,有墨门任何消息,我都能更容易收到。我可以确定,墨门就在西域某地。”
  我踌躇道:“可雾谭,如若你去了北境,便只有述职或传召,才能回京,就……”
  就几年都难得再回来一次。
  以我寿数,大约此生,再也见不到人了。
  我最后,选择委婉地说:“我还是希望,你在京城多留一两年时间。谢将军筋骨犹健,不差这一两年。至于墨门……我一直有跟你说,找不找都无所谓。”
  雾谭牵起一丝笑:“拖久难保北境会否出意外。何况,我留在这做甚?你如今又不需要我继续贴身保护。”
  恍惚回想,上次雾谭蹲房梁上守着我,已不知是多久之前。其实以我地位、以我目下出入时周围的人马,的确不可能被刺杀了。
  我叹口气:“每日想见你就能把你叫来见见,我都习惯了。雾谭,我习惯你留在我身边。”
  雾谭道:“我知道,一直是习惯。”
  我骤觉他今日话头奇怪:“雾谭?”
  雾谭闭了目,深深呼吸几回,似竭力压下某种情绪后,再睁开:“是习惯而已,我一向自知。你的眼睛只望着外面,没有变过,如今历经波折你终于得偿所愿,我很恭喜你。可这也意味着我再留在你身边,不合适。”
  我忙道:“怎么会不合适?这之间又没有关系。”
  雾谭停顿片刻:“……关系很大。你听不明白吗?”
  从前与雾谭交谈,我曾觉有一根轻线挠在心头,又转瞬即逝。微微发痒,不明所以。
  此刻他说这样的话,我才惊觉那根线是什么,意味着怎样的意思。
  他在我身边,有八年了。
  雾谭看着我,牵起一丝笑:“现在明白了,是吗?”
  我全然僵立住,无法动弹。
  八年间,我身为臣子能和主公翻脸你死我活,对云何欢也非事事迁就。而雾谭,他就像个亦步亦趋的影子,我的任何决定,他都只管去做,做得超乎想象地好,从没有反对过。
  如果,有人能忠诚到这样的地步。
  “当年,我右肋中箭,一身是血地撞进你的营帐。我用最后的力气提刀架着你颈上威胁你,你却没恼,不仅帮我藏身,还偷偷为我治伤。军中医师不能叫来,我的伤口都是你亲手处理的。这里,还有疤痕。”雾谭比了比自己已穿着厚实护心甲的胸前,终于笑得眉眼一同弯起来,“你救了我的命,我理应结草衔环以报,可到现在,我到底还剩几分是为了报恩,我自己也不清楚了。”
  第88章 无归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微发抖:“……雾谭,如此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若你能早些讲清,我……我……”
  我没能我出个所以然。雾谭目光低垂,落向我手中奏疏:“连你都不知该怎么办,叫我如何说。”
  是啊,我又应该说什么呢?
  临到此时,对不起,抱歉,你的付出更多,我欠你的才是根本还不完……似乎无论怎样回答,都不合适了。
  我将奏疏攥紧:“你今日当我的面,讲出来,是打定主意必须要走了,对么?”
  雾谭回答:“是。这次你拦我,我也不会听你的。”
  “打算何时出发?”
  “只要奏疏的朱批下来,三天之内。”他顿了顿,“若迟迟不下,我会一直写。”
  我觉着自己脸有些僵,勉力拉扯,终于牵出个笑给他:“好,我明日,就把这份奏疏批了红返给你,放你去北境,在谢元将军手下做一个副将。有京城背书,那里的将领短时间不会为难你。”
  雾谭坚定道:“我会尽全力在北境立功,让边境更加安宁,逐渐拿下这二十万精兵,让他们完全听任京城驱使,做京城的剑。”
  我过去常问,参与军务做将军是不是雾谭本意,我说若不是,绝不勉强他。他的回答却往往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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