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我再圈紧一些,尽量把自己给他多靠着点:“陛下,抱歉,臣累坏了你,却必须得把你吵醒。”想来实在比较激动。他临门竟说那些话,叫人怎么还顾得上分寸。
  云何欢侧倚过来,一手爪挠放在我心口:“没什么,我甘愿的,我还很高兴呢。你没有不要我,你在哪我就可以跟到哪,你去哪都会带着我了。”
  我叹气,更搂紧了他:“陛下,千万莫有此种想法。天下好不容易稳定,百姓好不容易得以安居,帝位绝不能再在混乱中更迭。哪怕是为了臣、为臣对你付出的心血、为了臣的理想,陛下也一定要长命百岁。”
  他先前话头就不太正常,而后破罐子破摔一样跟我求欢,现在又讲。我不是傻子,混迹朝堂多年,察言观色几乎属于本能。
  云何欢闭上眼,靠在我胸前不动,装睡,甚至小声呼噜,表示睡得很香。
  软话不行,我转而说重话:“若臣刚到地下就见到了陛下,臣必死不瞑目,绝不会再搭理你,来世续缘也休想。”
  他即刻吓醒,抬起手来捂我嘴:“你还好好的,别说这些!”
  我故作冷言:“臣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不嫌晦气。陛下若执意拒谏,臣以后每天都讲。”
  云何欢败下阵来,扯我衣角:“……我知道了。”
  他嘴上知道,心里还不知有多少小算盘。以后每日劝着他,兴许慢慢会听。
  回去后还要注意顾着雾谭,雾谭也得劝。这种事上他们两个竟表现得差不多,还都是为着我。我没病死,先被两个声称要给我殉的夹在中间愁死了。
  次日,皇帝仪仗回銮前,云何欢又把兰县县令叫近前到车边,肃着脸令其交待查案进程。
  兰县县令发抖回道,参与拐卖关内外良家女子的兵士已抓了一百五十三人,还在继续彻查,预计定罪多为流放,严重者十六人判斩刑。如此事无巨细地捋顺一遍,云何欢才满意,放人了。兰县县令满头大汗,起身退后时,差点跌摔三四回。
  回去不赶时间,云何欢让车马行得很慢,免得颠着我。
  我始终觉得那回水土不服是偶然情形,想走快些,宫里积压的奏呈公文怕是成了山。可我已提,就被他强行按回我那铺得像软榻的位置上,还说:“又不要你批,以后都是我自己看,不懂的再问你,你急什么。”
  我苦恼道:“臣是担心积压过多,陛下会看不完。”
  云何欢道:“那我回去后就除了吃饭睡觉都看奏呈,每日看八个时辰,肯定能看完。”
  八个时辰,听得我眼皮直跳。我忙劝:“人非铁打,看这样久,身体会垮。陛下不能想着自己年轻,就不管不顾地劳累自己。”
  云何欢爬到我身上,捂住我脸左右一顿揉:“秦太傅你说得太好了,我记得以前在尚书台,你忙到哪个时辰来着?亥时?子时?”
  我没有理由说得过他。最终车马仍慢悠悠地往回摇,我躺在车上都能被摇睡着。这时云何欢便凑到我身边,蜷靠着我一同小憩。郊游都没有这样惬意的。
  倏而我先醒了,他还未醒,我便继续躺着,低头观察他的睡姿,陷入思索。
  我印象中,从前他都是大开大合地占据整张床、或放心大胆地趴我身上,才不管我会否被压成扁平形状。
  而今他熟睡,却总是侧歪身子,膝盖收到胸前,盘起来了。连靠着我,都只敢扒住一点儿胳膊。这模样,若有根尾巴,他也定会卷到瘦细的双腿中间夹着。
  我始终没能研究透,他这个睡姿是怎么来的。
  也许是我不在时,失了安全感,受了很多委屈。
  我伸手,缓缓轻拍他后心处,当哄缩入襁褓的婴儿。不多时,他膝盖逐渐放了下来,刚巧不巧搁在我的大腿上。这才是熟悉的感觉,那种懒得管我会被压成什么扁平形状的感觉。我顿时深感安心。
  车銮摇晃,又让人渐起困意,便合目拍着他,继续回笼去了。
  路程走了一半,晚上到一处小行宫落脚时,当地太守来报,京城递了一卷信来,压在此处有几日了,要交给秦太傅我。信上有禁军中尉雾谭的官印。
  雾谭在信中,先言京城一切都好,再用一长段事无巨细地问我身体;再汇报仍然没找到墨门,但有消息称就在西域地区。这些很寻常,最后不大寻常的是,他竟还一项项询问北境边城目前情形,几乎是调查,希望我能整理成文给他。
  说来,总觉得雾谭最近情况极不对,又道不明。他似有些未与我讲的打算。
  云何欢一起看完,道:“雾谭哥似乎对北境很感兴趣。”
  我想了想道:“陛下,你来回信吧。”
  云何欢吓得毛炸:“我??”
  我道:“臣想考教陛下这段时日体察民生所见所感,记住了多少。”
  云何欢被我盯着,慢慢去摸笔:“那……你没意见的话,行吧。”
  七日后,仪驾回京,雾谭带百官在司马门外迎接。他站得极其之远,对云何欢的跪礼极其之标准,高呼万岁也是声音最大的一个。先前雾谭经常连“陛下”尊称都不愿给云何欢,一直只说三殿下,而今却如此,我恍惚以为我看错。
  接驾仪式结束,回宫后,我将雾谭召来,依然在那角落里老地方,将云何欢记的一小卷见闻递给了他。
  雾谭站得跟我隔一丈远,伸手接过小卷竹简,又站回那一丈远。好像与我挨近了有刺。
  他将其展开后,眉头微动,我便笑着介绍:“这不是我写的,是陛下所记。此行收获颇丰,谢元将军算是完全收服了。这里面所写可见,陛下对民生观察足够入微。我们还查了一桩军中拐卖良家女子的恶案。”
  雾谭垂目阅着,道:“一路保护你们、提前回来的影卫说,你们没再出任何矛盾了。”
  我颔首,老实交代:“嗯。我……已与他说开,余生无论几年,彼此相伴。陛下如今知错已改,会是一位明君的。我相信他,也请你肯相信他。”
  这话说出来,我感觉浑身发毛。想想换作是我,劝过远走高飞过的挚友最后跟自己说,“他很好我们还是决定以后永远在一起希望你能祝福我们”,我恐怕会想砸人脑壳。唉但,情之一字,就是这么难以扯得清。
  雾谭不会砸人脑壳,然他估计会难哄好几日,给我冷脸看。
  是以我说完便等着,看从哪开哄。
  雾谭却点头,二话不说地将这卷竹简收下了。
  “你们刚回宫,事多且忙,我禁军中也有不少要务须去交待,”他神色轻松地说,“各忙各的去吧。有空我再找你说件事,先走了。”
  我微懵。这语气平和温柔得都不像他。
  雾谭定着我道:“平日里多让太医看着,按时喝药,照顾好自己。”
  我道:“哦,好。我晓得,何况陛下也盯我身子状况盯得紧。”
  雾谭嗯了一声回应,然后,就这么从各个殿顶跳走了。
  第87章 山有木兮
  出去玩转一圈回来,实是不可开交地忙。
  但没忙到我头上。云何欢说到做到,完全自己扛去了。为避我非要跟他一起忙损了
  身体,他一份奏疏也没让送回寝殿来,都运到了御书房。他人也在御书房疯狂埋首,只留一打太医围着我。
  我也随便被这打太医围着,让喝药就喝药,让用针就用针,让吃清淡就啃白菜。
  等到半夜,蔡让来传话,言陛下还在看奏疏、连夜召见臣工说事,太傅大人困就先睡,身体要紧,不必等他。我颔首表示知晓,但我还是打算等等。蔡让要退,我环视一圈寝殿,忽然匀过来有点不对劲。
  我这样子等着,不像是做太傅的。
  思索一番,我选择披衣起身,去御书房找他。顺便让人切点雪瓜来,我好端进去。
  似乎反而更像那什么了,但这不重要。总不能真让他一人在那熬大夜。当年我在尚书台熬,他也是陪着的。
  我进门时,一眼望见三个一起熬大夜的大臣爬着跪地,瑟瑟发抖。三人发现我来,纷纷转向我,嘴上道见过太傅大人。至于心里,大概在喊太傅大人救命。
  我扫他们一眼,径直走向龙案后的云何欢:“陛下,怎么发这么大火?”到他身边,舀起一勺雪瓜。
  云何欢瞅见碗,眼睛一亮,把雪瓜舔过去,又气鼓鼓朝他们扔了份竹简,过来扭着我道:“秦不枢,这几天地方递来了月旦评选拔出的士人名册,我一看,不是姓谢就是姓王,河北的全是姓崔。我觉得肯定有猫腻,但这些大臣都硬说没问题,跟我作对。我要被气死了!”
  然后嘴唇靠在我手中勺边,示意还要我喂。
  我继续舀:“若是因此,陛下错怪他们了。让他们回去,臣为陛下解释。”
  云何欢大手一挥,高深道:“行,都滚,朕要与太傅议政。”
  须臾,三个大臣麻溜滚了,门都记得带上,不需要内侍去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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