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其三……我不仅对柳丞相有所亏欠,为稳固地位,我还行过恶事许多,手染无数鲜血。”想起那件事,我心中仍沉,仿佛鼻尖边缘还能闻到血腥味,有些喘不过气,“我这双手早已洗不干净,实不敢再接仙人馈赠。折寿天罚,是我罪有应得。另外,陛下不能离开我,我不在,他只会与我同死,因此他也用不上延寿丹药。有此三点在前,所以此物……请沈道长务必收回吧。”
这个小瓶,我揣了一路,都在想办法找机会还回去。我拿着它,委实比拿团火都烫。
沈远之却还是不接,凝视我良久。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便将手一直抬着。又半晌,他不禁失笑:“危韶那孩子说,秦太傅是良臣,就是性情特别像根别扭的竹节,要让他接受一点好,都得先将人迷晕强塞。这话果真贴切。”
我额头都有点冒汗了:“沈道长莫要开此玩笑……我也不是什么良臣。”
沈远之抬手,将我递到他面前的小瓶推了回来。
“秦太傅所列三点,都不过自扰而已。”他说,“第一,你觉得作为凡人接收仙物,是坏了规矩。但这规矩本就是防止凡人贪念过甚,破坏天地平衡。可太傅并无贪念,甚至都想还给我。”
“第二,这并非谢礼,是我徒孙的请求。我与桓九前来赐丹前,不仅先了解了陛下与太傅,也打算要先亲身观察两位为人。这一点,二位是过关了的。”
观察为人。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前几日小九老往菜里塞小黑丸。在他那边,能跟云何欢玩到一起,就算观察了……还挺草率。
沈远之最后道:“第三点,是秦太傅最为自扰的地方。我记得西域边城,已为秦太傅立了生祠。”
提起这事,我汗更多:“阿谀奉承罢了,我没敢去着人问到底在哪。”
沈远之道:“真是阿谀奉承,早该上报到京城这来讨赏。百姓立生祠,是因太傅辅政、治国有方,从来没有人逼迫。秦太傅,你要相信,自己配得上天下人的反哺与称颂才是呀。”
我看着自己的手,看上面无形的、缠绕了我许多年的血,叹了口气:“这并非配不配得上的问题。我党同伐异,做过太多恶事,太多……我觉得自己本不想去做的事。我……一步步忘记自己的初心,一步步地把自己异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自己都厌恶的人。”
我将手掌合起,不敢再看:“如果我这样的人,都不受到惩罚,甚至还能得到仙人赐丹、长命百岁的机缘,世上因果报应,怕是尽毁了。”
第99章 信己
这倒是我头一回,将那些堵在心口的话理出来。我从不敢对任何人讲,不曾对雾谭讲,不敢对何欢讲。他们都身处凡世。可能唯有对身处另一个世界的沈远之,我才敢肆无忌惮倾诉。哪怕我与他并不熟识。
大约神仙就是有这种让人敬慕的无形力量。
沈远之转头望向山坡,细碎花朵已铺满这座破败的皇陵:“很多人因你而死,但不是还有更多人,正因你才生的吗?”
“古往今来人间高位者,没有人的手完全干净。有人弑兄篡位,有人为一统天下挑起战乱,但无数盛世也正是从他们手中开创。若秦太傅自认这是一种罪孽,知道自己会为此自责终生,却为天下大局着想,还是去做了,其实本身就是一种大善。”
我听了,有些恍惚,不自觉手放了下来:“……这我却没想到过。”
沈远之笑道:“可能一时半会也考虑不透。烦请太傅回去再多想想吧。且你多活一日,有你在朝上,天下百姓都能受朝廷稳定宽松的良政恩泽。你若非觉得自己有罪,这何尝不是最好的赎罪之法呢。”
他最后神思仿佛飘远:“最重要的,如果你所爱的人不要自己也要你,万莫辜负了他。”
危氏皇陵没有什么可逛,不久我们便离开了。沈远之回宫接走了又被塞一包裹东西的小九,两人步行离去,身影渐远。
云何欢和我一同将人送到宫门口。望着两人背影,他越看越愁,好像马上泪花又要扑簌地掉了。
我安慰:“陛下,小九是个好朋友,但我们与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别太难过。”
他转过脸,狠狠揩了一把眼睛,说话带着鼻音:“对不起秦不枢,我没要到仙丹给你续命。”
我一懵,不明所以:“陛下?”
云何欢委屈道:“你们去借一步说话后,我一下理解过来,这两个人是真神仙,给的也是真仙丹。但我猜以你的性子很可能犟得很,不愿意接受,我就去缠着小九让他再给点。结果……他前几日都主动偷偷给我们下,我找他要他反而不给了!说什么远之有规定,延寿丹不能给主动求要的凡人……我又多送了他很多礼物,他还是跟驴一样,怎么说都说不通。”
他一边讲一边擦眼睛,越擦越多,最后干脆就是完全哭得稀里糊涂:“我一开始不知会这样,我总觉得我似乎又坏事了……”
我只好把他搂过来,小瓶送到他面前,沙沙地摇了摇,然后塞到他手心里。
云何欢抽噎了下,盯着小瓶,又仰面看向我,止住。
“陛下,我们今晚就吃,”我替他拭了一把花猫脸,低头在他额上轻轻落吻,“臣不想死,臣想和你一起长命百岁。”
可能我常常生气不多,总是一副被他拖着才愿意活的模样,我说出这话,云何欢还呆呆仰望,不能反应。
我将他的脸捧住,凝视向他汪汪的眼底:“还有,臣近日没什么心气,总缩在后宫,替陛下处理琐碎。臣转念了,不想只做这些,臣还是想穿回官服到朝上去,站在离陛下最近的地方,像以前那般,亲手带着陛下往前走,帮陛下指点江山。”
他眼中的泪星渐渐不动了,像不可置信。
我说:“一百年,够臣与陛下一起,做很多事了。如果陛下愿意做桓公,臣下定决心,一定要做管仲,自今日始。”
话音刚落,他便整个人如兔子一般腾空蹦起,错颈在我肩边,两只胳膊把我死死搂住了。
我托住他腰后,将他接好,而后他送来的,是柔软的双唇,一个急促的亲吻。无须浅淡的试探,触碰上来,便是往最深最热切之处交织进去,融成一体,倾注一切。
原来我很少表现的情绪,从未出口的心结,他不是不晓得。
他也为我喜悦。
我们彼此索求,直至喘不过气,方才稍稍分开。他还是以八爪鱼的姿态卷在我身上,笑容覆盖泪颜:“秦不枢,你要过得高兴,以后有我陪着你,你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
我抵着他的额头,感受气息扑热的余韵:“有陛下在,臣一定会。”
服用仙丹,少不了要弄点仪式感。虽则我没这个仪式感、且照之前小九还往菜里掺,估计怎么服用都可以。但我的陛下有。
傍晚,我被云何欢拉出寝殿,拐到御花园最远最边角的凉亭,强行按坐下来,品茗喝茶。
他说,他已下令让内侍尽快将寝殿布置一番,今晚他要给我个惊喜。惊喜么,自然不能亲眼看着弄的,所以才把我拽到这边坐着,我们喝一会茶回去,就什么都布置好了。
我被迫喝完一盏茶后,问他:“陛下,真就这么坐着,不干点别的?”
云何欢一看就是临时起意,没多安排,他小声地提议:“那,打会牌?我现在打牌很厉害。”
我白了个眼。
他盯我片刻,猛然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自己:“……内侍还在旁边呢!我知道你很喜欢,那次在草原上,你心里面定然都爽快死了,但,也不能总想起就幕天席地……而且今日有布置,比较特别,入夜之后方行。”
我无奈,往前坐些,诚恳道:“臣是想听故事。陛下编的……陛下做的可怕噩梦,讲两次了,都还没讲完。今日臣想听完。”
云何欢反应过来,苦恼地扶住额角:“那你且等等,梦有点久了,我回想一下,回想一下。”
我给他重新斟满茶,两手抱拳搁案,作期待状。是得“回想”的,且先等他编编后续,我很有耐心。
少顷,云何欢“回想”完毕,开始讲了。
书接上回,故事里的可怜云何欢被折了手下药折磨,这次足足养了两月,身子才勉强恢复。
两月期间,我虽没再亲自照顾他,却里三层外三层地派了许多侍从伺候,还换了个资历更老的太医。说是要折断他的手,也仍是让给仔细接上了。
而云何欢最关心的事,也有了进展。
一日晚上,我自宫宴回府,想拥住他一下,被他发着抖避开。我没恼,道,我已向陛下进言,为祈福之效,处斩云家拖到重阳节后。接下来我会跟柳丞相交流,让他同意我拿个死人换走云知规,就说是忧惧暴毙。
云何欢呆愣住,久久没有回神。
我向他伸展双手,苦笑,二公子,不知我现在可以抱你了么?
这次我抱住他,他没有再反抗,像只乖顺的白猫。他的嗅觉也像只小猫,他闻到我身上有酒味。秦太傅,你喝酒了?喝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