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便将此人请进了宫。
云何欢平日主要忙政务,这时又已忙着去责问好几个大臣。宫中一应事务归我,我便在一偏殿见了这位小九家人。
是一位十分清风明月的湖衣道士,发束玉冠,面容出尘,仙意飘飘,看着很年轻,名叫沈远之。我邀其坐下,再简单确认后,最后我问:“不知小九公子是道长什么人?又缘何从天上掉下来?”
沈远之略作思索后道:“他……是我道侣。”
我震惊。那小公子看着十五岁的模样,已经和道士结侣了。如此辣手摧花,这道士瞧着斯文,内里未免太禽兽了些。
“至于为何从天上掉下来,这说来话长,乃道家秘密,天机不可泄露。”沈远之干巴巴笑了笑道,“但他留在这是恢复不了记忆的,我须尽快带他回去,请医师查看疗愈。还望太傅大人放行。”
因云藏的缘故,我对道士一类人,有些不太好的刻板印象。所谓道侣年纪这么小、他又什么都不讲清,我便不由得谨慎:“抱歉,沈道长,本朝重实轻道佛,不信天机,甚至我也不信小九公子是什么祥瑞。他大概率就是个走丢的贵公子。所以我不能如此轻易地相信你。”
沈远之揉了揉额角,似乎苦恼:“那……我再提一特征吧。秦太傅,不知桓九可有想将某种小药丸喂给你或陛下?”
我背后一凛,坐直盯向他。
沈远之似觉有希望,继续道:“其实那是我们师门自研的仙丹,服之可强身健体、延绵益寿,甚至服用的量足够的话,活上百年都不成问题。我弄丢他前与他说,陛下与太傅大人施行良政,是好君臣,我们这段时日,离山斩妖除魔,此行的其中一个目的,正是一定要请二位将仙丹服用了。”
果然如此,我一笑。跟道士聊到后头,必提及仙丹,都是这样的套路。
按理这时我就该将人赶出去,但那小九跟何欢做完父子又做牌友,有两分友谊,还是须等何欢理政回来说清楚再决定。
于是我道:“此事尚须斟酌,这是陛下的皇宫,宫中无后,我虽帮忙协理后宫中事,但小九公子的来去,我不能自行决定。请沈道长先在宫中住一住,我先回禀陛下再说。”
可能感觉到我有油盐不进之状,沈远之愣了一愣,苦笑感叹:“真是有些麻烦……”起身拱手,“那多谢太傅大人安排了。”
第98章 因果
晚膳后,云何欢将叶子牌翻出来,就打算让内侍去偏殿叫人,他还要和小九在牌技上血战八百个回合。只是这次,我不得不将他的热情拦下,给他讲清白日发生的事情。
道士,仙丹,这两个词凑一起,云何欢也紧张起来:“不……不会吧,小九人挺乖的,他怎会和江湖道士一起骗人呢?而且那个坑,还有流星,也说不通。”
我牵住他:“无论为何,这两个人都有古怪,不可久留宫中。焉知当年云藏最初被第一批方士蛊惑,不是因相似原因?先是做朋友,慢慢便陷进去了,以致最终损毁君德。”
云何欢留恋地看着案上的叶子牌,半晌不说话,猛一闭眼,还是下定了决心:“嗯,秦不枢,你说得有道理。有朋友是很好,但朋友存在隐患,哪怕仅存一星半点的可能,我作为皇帝,也一定要将其排开。我不做云藏。”
云何欢决定明早就把小九与来找他的沈道士送走。出于最后一点点留恋,他在寝殿中搜刮了些许金银,再放入一副叶子牌,打了个包裹,准备送给两人当盘缠和礼物。如此这段友谊也算好聚好散。
第二日清早,他捧抱着包裹,我们一同敲开了偏殿门。
巧合的是,开门的小九也大早上全身上下都穿戴整齐了,一副要出门的样。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先开口,最后是小九先道:“陛下,我道侣来接我,我们要准备走了。谢谢你这些天的款待。”
云何欢忙奉上包裹:“……对,我就是来送你走的。这是给你的礼物。”
小九接过,很宝贝地背到背上,又去掏自己袖子:“我也要给你们留礼物……这个。”
仍是那装许多黑色药丸的小瓶。
小九道:“这其实是仙丹,为方便凡人服用,专门做了小的。里面有三十多颗呢,一颗延寿十年,够你们活到凡人最大的寿元一百二十岁还剩,还能容颜永驻。你们一人一半。”
云何欢激了一下,不敢去接。这话出来,几乎是坐实此二人是卖丹药的方士骗子了。
我想接一接还是可以的,大不了之后扔掉。何欢心疼自己的友谊,不想当场撕破脸,我便做了这坏人,伸手替他拿过,正要道谢,殿内却传出一人的声音:“陛下,秦太傅,烦请二位放心收下吧,这的确是真正的仙丹。”
那位沈道长,竟然在偏殿里。
我清楚记得我让人安置他住处时,可安置得老远,满皇宫的守卫更不可能放一个道士乱走。我甚至以为幻听,直到那抹湖色从殿内拐出,方敢确认。
沈远之向我这头作揖,我抹了把额汗,拱手:“沈道长,你如何能……到这?”
沈远之步近前来,搂着摸了一摸小九脑袋,慈爱得像个老父亲:“我们来时,路见妖兽作乱,出了手。桓九在这场空中鏖战受伤,他修为不如以前高,却又逞强,结果被妖兽临死前殊死一搏,摁进了封印,才变成这般。我昨夜先来替他施法缓一缓,并给他讲清楚情况,等带回去后好解封。”
我听得云里雾里,云何欢更懵了,有些被吓到,开始往我背后缩。
不过,听起来,像是……
沈远之瞅着我笑:“至于其他的,不知陛下可否让秦太傅与我借一步,到远一些的地方说话?”
云何欢扒住我肩膀踮脚,警惕冒头:“借到哪里?”
“我曾丢失了一个徒弟,听说,他最终葬在京城。”沈远之淡淡道,“他叫柳邵,我想去他的坟前看看。”
果然。
危玥的帝陵,很难算得上是帝陵。这座山坡上,守陵人仅剩几个老奴,四处如同荒野,杂草丛生,连地宫前的墓碑都已许久不曾有人擦拭过,落满了灰尘。
幸好这些老奴们还记得每日摆案供奉,要放几样水果,立三柱香。
一路来时,我讲过了柳邵种种往事,我告诉了沈远之,柳邵最后就是在这里走入陵中,为山阳公生殉的。他们生前虽相恨,死时却很相爱,这样结局,是他们自己的抉择。
我站在远处,看着他默立在这巨大而沧桑的帝陵石碑前,一只手搭了上去,站了很久。
良久,沈远之才低声道:“我当年捡到他时,自己也身处微末,难以顾及,没有办法真正教他。他一心为家中翻案,不愿跟我走,我最终只留给他了一储物戒的书籍,希望这些能教他成才。不想最终……会发展成这样。”
我上前道:“在柳丞相眼里,您就是他的授业恩师。柳丞相当年,觉得自己复仇祸乱了天下,有负师父教导,至死愧疚不已。为危氏皇帝殉葬,他心甘情愿。还请沈道长……节哀。”
沈远之抬袖一抚,转眼之间,碑边小草长满了斑斓小花,还在一点点往山坡上蔓延。他眺望道:“天下始清平,相信下辈子,他,以及他们,都可以过得好些了。”
我称是,朝廷这边,也一定会继施仁政,不叫仙人失望。
果然,他就是柳邵的师父,危韶的师祖,一位昆仑仙山上的仙人。这时再回想,危韶曾说,他师祖的道侣化作红衣少年,在登仙路上骗吃骗喝滚来滚去,这不就是此刻正与云何欢在宫里打叶子牌的小九。
未曾亲见过,是以我先前根本不信仙神之说,即便危韶带来了昆仑的消息依然存疑虑。但如今既然亲见了,便坦然接受么。我还是很能调整的,这也算实事求是。
沈远之转过身来:“不知秦太傅,现在可以坦然接受我们的馈赠了吗?”
他说的馈赠,似乎正是此刻我暂且揣衣袖中的,装了仙丹的小瓶。
清晨时小九讲,这些仙丹足够我与云何欢都延寿到一百二十岁,还多。
于是,我将小瓶拿出,双手奉回。
沈远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般,眉心微微一凝:“秦太傅,你不愿接受?我从危韶那晓得,你身体因病亏虚极大,光靠凡间办法已没法让你活过不惑之年。这恐是唯一的救命之物了。”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多谢沈道长好意,但我依然不能接受。”
沈远之并不接回去:“按理说,没有凡人能拒绝此物,太傅大人可有说法?”
我垂目看向瓶身:“其一,危韶公子与我讲过,仙山上严禁墨门与凡人接触仙丹。这种东西夺天地造化,人人都想要,仙山却严禁墨门弟子获得,便正如赈灾时往粥米中撒上一把沙——禁止了,招来的墨门弟子才是真心求学的凡人。可见此规极其重要,涉及墨门根本,我不能破坏这种规矩。”
沈远之一时不动也未应,我便继续讲:“其二,道长道侣暂且受难,将其留在宫中照顾数日,是陛下与我应做之事,并不麻烦,无须这样重的礼物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