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当年为给秦不枢治病,京城大夫与他无一不识。他很快被邀进去,几句话间,老郎中明白了来意,开始望闻问切。
  只是,老郎中面色越切越严肃。最后他放开雾谭小臂,劝道:“将军,您身体绝不可再下猛药控制症状,否则药性一过,必将在数日内气血逆行攻心,很可能病发身亡;您只有立即静养,缓缓调适,才能保上一两年啊!”
  数日。成婚,还有几个月。
  回过神,雾谭这样说:“开药吧,保我七日平安,七日就够。”
  老郎中眼中含泪,依然不肯松口:“您这是何苦呢?虽则寿数天定,可……哪怕多一天,也能多做许多事情。”
  雾谭道:“没有了。我在世上没有事情可做了。”
  看不到那人成婚,就看不到罢。
  为方便服用,他请老郎中开的也是药丸,这比汤药药性更烈。雾谭谢过,将剩余所有金子留给了老郎中,服下药,出门。
  印象中,那两人身居高位,也总扣扣搜搜的,因前几年整个大玄都贫弱不堪,他们以身作则,不愿奢靡。这回进宫,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华贵丰盛的晚宴,还有歌舞相伴。这场景和那两人搭在一起,雾谭擦了好几次眼睛。
  但由于是接风将领的正宴,有官员在旁记载,宴上说的都是必须的场面话。他坐在下座,那人坐在陛下身边,与之同案。
  大约秦不枢也想尽快将场面话过了,没掰几句,便说:“陛下,雾谭将军与臣有旧,难得回京,不知可否请他入宫小住呢?”
  云何欢吓得手一哆嗦,险些拿不稳酒,却道:“当然可以了……太傅想留便留,不必问我的。”
  这对话,让雾谭觉得自己屁股底下很扎,他决定推拒:“臣自北境回来,风尘仆仆,住在宫中恐脏污天子贵地。臣还是照以前那般住太傅府邸即可。”
  说完他又觉怪异,好像无论住宫中还是住秦不枢家里都不对劲。便又改口:“或者,在宫外给臣随意找个住处就行。”
  秦不枢摇了摇头:“雾谭将军镇守边关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必得留宿宫中,每日好生招待,方能彰显天子恩赏。这是我和陛下的心意,还望将军莫要推辞。”
  雾谭心里发毛,余光瞟瞟局促低头的云何欢,又看看一手正虚搂陛下后腰、又对他含笑缓言的秦不枢,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秦不枢进一步说:“而且,我正有重要之事想与雾谭将军私下交待,需要将军住得近些,不能远了。远了易生枝节,很不方便。”
  雾谭:“……”
  他又瞟了一瞟云何欢。陛下已经开始认真夹菜吃菜,假装充耳不闻。
  秦不枢也十分温柔地为云何欢夹了一筷子,又抬头恳切道:“雾谭,这是真心相邀,还请不要拒绝我。”
  雾谭:“……是。”
  虽说这晚宴,雾谭全程很发毛地待过去了。
  但也有不错的收获。至少他确认,传言有几分为真。那两位的容貌,仍然是许多年前的模样。这样很好。
  第104章 生辞
  宴后,雾谭被安排住进宫中一处宫殿,名叫桂殿。这里已不能说是距天子寝殿不远了,完全就是互相背靠,一墙之隔而已。殿内陈设富足且崭新,这是某人早早便打算好,等他回来,要他住这。
  戌时,宫人为他送来浴桶热水,说是洗尘,还打算近身伺候。雾谭不习惯这样,选择将一干人等赶出门去,自己泡下去清洗。
  回想宴上秦不枢所言,他越泡越觉不对劲,哪哪都不对劲。
  难道……莫非……
  总不会是,想将他长留在这,彼此离得近,方便今日一处,明日一处,看兴致来回挑选……但自己身体已成这样,如何能够……也不对,他那种重情之人,怎可能做这样的事……
  雾谭蹲在水里长毛,他感到很苦恼。
  忽然三声轻敲房门的轻响,将他思绪拉回。
  雾谭下意识以为还是那些宫人,便提声道:“我无须旁人伺候,你们真不用进。退下吧。”
  然而殿外人声音却甚为熟悉:“雾谭,是我。”
  雾谭顿时一阵慌乱,水花激荡,整个人都险些从桶中翻出。那殿外人也惊得退了一步:“啊,你还没沐浴完毕,是我唐突了。那你继续,我稍后再来。”
  雾谭额角突突乱跳,他扒着桶沿站起,去捞干帕和衣裳:“不必,你等一会!”
  若真晚到子时再来,他怕也真要被骇得连夜走殿顶逃出宫了。戌时还行,这个时辰尚能勉强正经。
  片刻之后,他穿上层层衣袍,并将外衣披上束好,甚至连靴鞋都套上,整个人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感到非常地妥帖了,方才小心翼翼去打开殿门。
  门外,秦不枢半披头发,一身十分轻松的青碧色绡罗寝衣,脚下踩着木屐,腕间托一半展的白面折扇,就这么站在外头,眸光带着殷切之色,微微仰头望他。
  “……”
  他砰的一声,选择重新将殿门扣上了。
  外面折扇对着门一顿狂敲:“雾谭?雾谭??你为何把我关外头?你开门,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我当真有要事找你商量!”
  但现在雾谭感觉很不妙,是里里外外都极其不妙,只道:“不非要进来的,隔着门说也是一样,你讲。”
  外面人却说:“不一样的雾谭,此事必须与你当面密议,必得当面。”
  雾谭抄起手臂:“这是你和你陛下的地盘,不想旁人听,那让外面伺候的人都滚。我不信还有谁敢乱长耳朵。”
  秦不枢仍在坚持不懈地拿折扇敲:“你先开门,我们聊聊就知道了。你如此怕我做什么,我只是驻了颜,又不是变成了妖怪会半夜爬进屋吃你。”
  明明看样子就很像,雾谭心道。他嘴上说:“……不要。就这么讲。”
  外面人暂且停了敲门,静默片刻,才怅了口气:“那个……雾谭,我懂了,你莫非是有所误会?我找你是说真正的要紧事,并非你胡乱猜想的那个意思。好罢,也怪我遮遮掩掩,导致多有歧义,可我也不得不如此……言而总之,你先开门放我进去,成吗?”
  秦不枢又敲又哄,终于得以进门时,面前未见雾谭人影。左右四看,没有,往上看,这才有。原是雾谭照以前那般坐到了房梁上,连腿都收着。
  秦不枢把门合紧,对上面这头笑道:“你何必待那么高。我早就无须你坐房梁上来守着我了。”
  雾谭低头瞧瞧自己,只说:“这么跟你说话,比较习惯。快讲,到底什么事?”
  秦不枢道:“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不能为旁人所知,方才如此神秘。万望你能收下。”
  他将半开的折扇压回,这才能叫人看清,折扇之后居然藏了个瓷瓶,封口极严。秦不枢将瓷瓶放上案几:“你还是下来吧,我小声跟你讲。”
  雾谭稍作迟疑,跳下来了。秦不枢坐在案几这一角,他就往那一角坐。他这谨慎模样秦不枢也瞧得无奈,主动提着瓷瓶挪近,低声道:“这是长生仙药,服之可活至一百二十岁。送给你。”
  雾谭看瓷瓶,又看面前人,感觉自己见了鬼。
  他又想挪远了,手臂被秦不枢捉住:“晓得你不信,我这不是正打算跟你细细解释么。”
  之后半个时辰,秦不枢将几年前某次遇仙的经历讲了个彻底。雾谭看着他这一顿叭叭,不禁又想起梦中回忆,那年秦不枢跟他倾诉没能追到柳邵的各种感想。此时此刻,彼时彼刻,都是止不住地叭叭,他感觉很像。
  “……总之,这是一份真正的仙药。”秦不枢最后道,“当年沈道长所赐,多了数粒,我数了,刚好再够一人使用。可能这也是沈道长有意的,他信任我,放心多给了我一份,望我多择一忠良,令其长命百岁,同治天下。我想到能给的,就是你,雾谭。陛下也是同样的意思。”
  雾谭自觉,有一些恍惚。
  “……是真的?”
  “是。你看我和陛下的样子,还不相信?”
  “能包治百病吗?”
  “自然不在话下。我身体早恢复如常,前两年,我闲时在校场学了射箭,还带何欢微服出去骑马打猎呢。他炙肉吃了个饱,这回半点没饿着。”
  他竟已学会骑射。
  雾谭想象了一下那样场景,发现无法想象得出来。印象中秦不枢总在缠绵病榻,在这方面的能力是缺失的。所以才有了他,一个寸步不离的影卫,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剑。
  今后居然连这个作用,也不再需要了。他自己能够拿起弓箭了。
  秦不枢左右一顿看,摸来茶盏:“要不要现在就用?就着茶水一齐饮下即可。此物贵重,我都要亲手交给你才放心,早用为好。万一弄丢,岂不可惜。”
  雾谭应下一声,打算斟茶,只是手摸过茶壶,又顿住。
  他说:“服用仙丹如此随便,有些不敬。我明日重新沐浴熏身后再用。你先回去,陛下应该……还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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