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秦不枢愣怔一瞬,答下:“哦,行。我把你拉在宫里住,就是为方便送你此物。你若不想住这,明日可回秦府……”
  “不住。”雾谭道,“我在京城碍眼。后日我就回北境,继续做镇边将军。”
  秦不枢显然失望:“何必这么着急。”
  因为即便郎中说能顶七日,可雾谭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撑到。而且远离京城,也需要一点时间。
  必须早点离开,这样才能最完美地死在荒郊野岭,这样才能从生到死,都不会打扰到他。
  雾谭倒了盏茶,抿下,垂着眸说:“回去吧。你喜欢的人,别让他担忧久了。”
  秦不枢离去时,一步三回头。其中两回头都在看案上的瓷瓶,仿佛在用目光嘱咐,雾谭一定要吃,要早点吃,带着容易弄丢,只有吃了才不会丢。
  将门重新扣上时,雾谭自觉腿脚隐约发软泛疼,略微站不太住。而腹部麻麻地泛凉。这说明那病症确实只是压制下去,等药性反噬开始,恐怕就……
  那人给他送来了长生药。
  原来这么多年,那人坚持不懈地请他回京,就是为这一刻,能将长生药亲手交到他手上,嘱咐他尽快用下。那人希望,他也能和他们一样长生。
  可是……
  雾谭缓步踱回长案边,将瓷瓶拿起,放在手中摩挲。瓶身釉面已稍微褪色,此物,确实妥善保存许多年了。
  他没有打开瓶塞,而是走到床榻,把瓷瓶搁在了枕下靠里的地方。
  毕竟,他还要长生做什么呢。
  为做戏做全套,第二日清早,雾谭便又命人为他准备洗浴,且提出种种要求。他也不在避讳宫人内侍在旁伺候,由着他们为自己三洗三熏,走完一切流程。这样给秦不枢看。
  到下午,秦不枢又来找他了。这回总算没穿那身松垮寝衣又裸足拖木屐,一身常服,甚为齐整,这样很好,即便坐在一处闲聊,雾谭的内心也感到十分平静。
  秦不枢与他讲过这些年种种有趣之事,又乐呵呵向他讨北境趣闻,尤其是如何带两千精兵将戎狄残部杀个片甲不留的,非要他细细地讲。就这样,两个时辰无知无觉地过去。
  到后头,雾谭自觉腹部疼痛隐约又犯,便冷下脸色道:“跟你聊天舌头都聊累了,以前倒不知你有这样多话。你先走吧,我想自己待会。”
  秦不枢上下打量,眉心一凝:“你身上不舒服?”
  “没有,”雾谭别过脸,“我嫌你烦。”
  秦不枢扫开折扇,扇面压住鼻梁,静静盯了雾谭片刻,又问:“仙丹你用了没有?”
  雾谭微垂下眼,道:“早上沐浴完便已用下。”
  秦不枢坐直身问:“什么味道?”
  “……”雾谭思索了一会,选择负起双臂,“好吃。你那神仙在哪找的?再多要些,我还想尝尝。”
  秦不枢果被逗笑,起身:“知道你在赶客了。嫌我烦,我走就是。”
  行到门口,他忽然回头,认真嘱咐:“这回休要不告而别,明早送你,陛下也会一起,还带几个官员。我们要拿你装门面,你若又先跑,我们可会丢脸的。”
  雾谭点了点头:“明白。”
  搬出陛下和官员,秦不枢这样提,便是委婉乞求,这次一定要亲自送他走。
  但他这句明白,还是说了谎了。
  深夜寅时,雾谭重新打好自己的小包裹,一样宫中之物都没有多带。最后,他掀开枕,确认那瓷瓶依然躺在枕下,摇一摇,确认里面仙丹还在,便放回,重新盖下了枕头。
  他跨过一处处殿顶,翻出了宫城。在天色既白时分,又翻出了京城的城墙。一切无声无息。
  城门之外,有一户人家养马。购来马匹,他骑上去,便又出发了。
  上回,他仍有两分眷恋,骑马在城门前逡巡少顷,看得足够,方才离去;这次,他再不曾回望任何一眼。
  君长乐人间,吾往黄泉。所以这一次,不能回头。
  第105章 再见
  雾谭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沿北上的官道才驾马跑了两刻钟,便遇上拦路的禁军。为首的,正是百方,他曾经最得力的影卫属下。
  百方见得他,亦十分震惊,好一会儿才想起上前行礼:“下官见过将军。下官……久候将军多时了。”
  雾谭扯紧僵绳,疑惑:“久候我?”
  百方上瞄了一眼,低头继续拱手:“下官……奉陛下与秦太傅之命,在此等候,若卯时之前见到雾谭将军,须得将其拦下,送回京中。”
  雾谭一整个愣怔住,半晌,自嘲笑起。
  险些忘了,以那人之聪明,怎会不吃一堑长一智。上回他就这样不告而别过,难道就不会想到这次他也打算不告而别?既然不能确定,干脆卯时前拦一拦试试好了。
  雾谭问:“太傅他……拦我之心可坚决么?我若硬闯,你们会如何?”
  百方回答:“抱歉,将军。太傅大人这次下的是死令,下官见到将军,必须将您送回京城。否则,下官就是死罪,还望您谅解。”
  提起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雾谭闭上双眼,浑身松懈下来:“好,我不为难你们。带我回去吧,我去见他。”
  之后,雾谭一路被严送回去,进了京城,进了宫城,身侧两边的禁军都未懈怠。直至回到桂殿门前,领着自己的百方推开殿门,才让开位置,伸手邀他向里。雾谭步入后,殿门重新合上,殿外攒动的许多人影,亦飞速远离。
  秦不枢坐在床头。软枕已被放在一旁,他的手,正抚摸在那瓷瓶瓶身上。
  “为什么不用?”他轻轻问。
  雾谭没再往那方向看,在长案边的锦垫坐下:“仙丹之说,多半骗人。我跟你以前学的,不爱信这些。”
  秦不枢微抬起头:“我已跟你讲过此物来源,且此物起效的证明,不正是我与陛下?你觉得我会害你吗?”
  雾谭只得道:“我不想吃。没兴趣活那么长时间。”
  秦不枢站起身,步近,近到他面前。雾谭依旧望着窗外,故作未觉。就这么一站一坐,相对无言,沉默许久。
  秦不枢终于开口,声如叹息:“雾谭,和我说实话,你身上的药味,是怎么回事?”
  雾谭惊疑仰头:“什么药味?”
  “城西薛老大夫家秘方的药味。”秦不枢定定凝着他,“过去我药用得太多,能分辨出不同大夫药方药味的差异。人参、附子、苏合香,此三类薛大夫的药方常用,用于回阳救逆,强提精神。但一般用药,都不会有你身上的味道这般浓重。甚至两次沐浴,都未能洗下。”
  雾谭只觉自己可笑:“想必是因我浸润其中了。你闻得到,我不仅丝毫不觉,还始终以为瞒得很好。”
  秦不枢缓缓坐下,关切问:“雾谭,你是不是生了重病?”
  原来从头到尾,一切早已被看穿。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再瞒的。
  对方已坐到自己面前,雾谭仍选择别开目光:“嗯。很严重,治不了了。回京一趟,就是想再看看你,看完便走。”
  秦不枢道:“果然如此。若是以前,我必忧心不堪、想方设法为你医治,但现在,你只需用下仙药,歇息几日,便没事了。”
  “用下仙药,和你们一样长生?”雾谭总算真正望向他的眼,“你不觉得,这样对我而言,只会是折磨吗?”
  秦不枢噎了言。
  “两月前,我知晓自己所得乃不治之症,竟奇异地一点都不觉难过,我甚至还觉得,很放松,很开心。”雾谭一手叩在腹部,他病灶所在之处,牵起了唇角,“我想,我这一生,终于能够走到头、终于可以算是完美。我回来看你一眼,无声无息离开,再死在荒郊野岭你找不到的地方……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了。”
  面前人眸色一颤,隐有润意与光亮:“雾谭,这并不好。你若这样,我欠你的……至死都不曾还上,会……很愧疚的。”
  “但我,本就不想要你的愧疚,更不需你因愧疚而补偿我什么。”雾谭握拳的手上移,捂在自己心口,他眼前微微模糊,“我想要的,已经得不到了,不是吗?”
  秦不枢低下了目光,有些发怔。手指在衣袖上掐紧,后又松开。
  雾谭道:“最重要的是,你如今,已然什么都不缺。不会再有人暗杀你,军中听命京城的将领也培养了许多。我在你这,连最后的一点作用都没剩多少。恐怕剩得最多的……只有碍眼。”
  他说:“所以,放我走吧,让我死在一个不知道是哪的地方。早早投胎转世,这样我才能解脱,也不会……继续碍你们的眼了。”
  秦不枢仍旧低头,仿若神思飘远,没有回应。
  雾谭也无话可说了。他明白,自己话中多少隐含一些抱怨、一丝不甘,这若被另一个人听去,恐会多想。所以他必须尽快消失,不能再做这样一个妨碍。
  难过是会难过,但一阵子也就平淡了。毕竟他们的人生,还很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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