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鹭在床上躺平,闭上眼,在即将入睡前,耳边冷不防又响起那声痛苦的低语。
  ——“白鹭,痛不痛。”
  白鹭猛地睁开眼,在幽深的黑中用力呼吸,像刚从水中被打捞上来的溺水者。
  -
  去学校填报志愿当天,白鹭醒得很晚。白仁华站屋外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把他叫起来。
  白鹭穿好衣服打开门,白仁华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赶紧,别迟到了。”
  白鹭走去洗手间刷牙,低头吐掉嘴里泡沫,觉得鼻子里流出两行温热。他抬起头望了眼镜子,俯身伸手接了些水,洗完脸从旁边卷筒上抽了张纸巾,撕成两半塞进鼻子里。
  出来时,陆月琴看着他叫起来:“鼻子怎么啦?”
  “流了点血。”
  “流鼻血了?怎么搞得?要不要去看医生啊?”陆月琴捧起白鹭的脸左右端详。
  “流鼻血而已,哪有那么严重。”白仁华夹起一筷子榨菜,喝了口粥,指指椅子,“你别大惊小怪的。赶紧坐下来,吃完去学校。”
  “真不要紧啊?”
  “嗯。”白鹭拉开椅子坐下来,朝陆月琴点点头。
  “他就是熬夜熬出来的。”白仁华喝完粥站起身,“昨天半夜两三点,我看到他房间灯还亮着。”
  白鹭看他一眼,低头喝了口牛奶。
  陆月琴皱起眉:“以后不要那么晚睡,对身体不好,听到没有?”
  白鹭点点头,将面包塞进嘴里,瞥了眼门口的杂物箱,里面的麦兜和白鹭钥匙扣,像知道自己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紧紧挨在一起。
  -
  到学校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会议厅里坐满了家长和学生。
  台上教导主任正盯着稿子讲话。白鹭从后门进去,找了三个并排的空位坐了下来,父母跟在他身后,坐定后朝四周张望。
  “到的人还挺多啊。”白仁华感慨了句。
  “高考填志愿算孩子人生大事,人能不多么。”陆月琴把包里的单子拿出来,放在椅子前的小板上。
  “其实挺简单的,不就写几个学校名字嘛。难不成还能写出花来。”白仁华说,“反正我们白鹭这成绩,双一流跑不了的。”
  “闭上你的嘴,别瞎嘚瑟。”陆月琴瞪他一眼。
  白鹭低头玩消消乐,一盘结束的片刻,用余光扫了眼旁边,爸爸和妈妈半闭着眼,已经昏昏欲睡了。
  “真够无聊的你。”张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在白鹭旁边的空位坐下,之后又跟白仁华和陆月琴打了个招呼。
  “叔叔阿姨好!”
  “啊,张扬啊。”陆月琴清醒过来,问,“诶,你爸妈没来?”
  “没,反正也就那么回事,我知道该怎么填。”张扬笑了笑。
  “嗯。”白仁华深表赞同地点头,“就是,不就是那么回事么。”说完就被陆月琴在胳膊上揪了把。白仁华愣是忍住了没喊出来,脸上露出了滑稽的痛苦表情。
  张扬捂住嘴憋笑,转头看向白鹭,“嘿,都毕业解放了,别摆着张臭脸了。来,学着我的样子,笑一笑。”
  白鹭木着脸半抬起头,“玩一局么?”
  “……不玩。”张扬看他一眼,撇撇嘴,“这游戏有什么好玩的。”说着掏出自己的手机,身后这时有人突然扑上来,喊了声。
  “嘿!”
  张扬惊得全身抖了抖,回头见是陈柏然,瞪了眼,面露不屑,可惜耳朵迅速出卖了他,红得滴血。
  “……啧。有病。”
  陈柏然得逞地笑,狠抽了下他的肩膀,在旁边坐下。
  白鹭手机电量跳剩9%的时候,会议结束了。
  -
  交掉志愿单,关于高考所能做的全部都尘埃落定。白鹭随父母上了车。车开出去一段距离后,手机震起来,有电话进来。白鹭看了眼来电没接,任由它继续响了好一会儿。白仁华坐在副驾侧头看了他一眼。
  隔了半小时左右,又有电话打来,白鹭直接按了拒接,抬头发现爸爸正看着他。
  “怎么不接?”
  “嗯。”白鹭含糊地应了声,偏过头去看窗外。
  “同学打来的?”陆月琴打过方向盘,眯起眼问,“男的女的?”
  白鹭低下头,点开消消乐重新开始游戏,“女的。”
  “……嗯?”陆月琴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顿了顿说,“等进了大学,你去谈恋爱好了,爸妈也不是老古董,我们很开明的。但妈妈提醒你一声奥,别乱来。别做不该做的事。”
  “……是陈柏然。”白鹭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着。
  “……那你还说女生。怎么,他问你学校的事?”
  “嗯。”白鹭没再多说。
  “好像没看见那孩子嘛。”陆月琴装作随意的语气,问。
  白鹭手下顿了顿,“不清楚。”
  “是么……”陆月琴微微蹙起眉,对着白鹭细细看了片刻才转回身去,小声道,“也不知道他填的哪儿。”
  “应该会出国。”白鹭说。
  “……哦。”陆月琴打过方向盘,沉默了会儿,说,“他们家是有这个条件的。”
  “……”白仁华在这时轻咳一声,调整了下坐姿,又伸手抓住斜上方的把手。
  白鹭咬住下唇,垂下手,屏幕上闪烁起“game over”。
  -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那天,陆月琴将装书和杂物的纸箱一个个搬到楼下,给收旧货的称了斤两,卖了五十块钱。
  白鹭站在客厅窗户边,看着装着麦兜和白鹭挂件的那几个纸箱被丢进三轮车,同其他废品混在一起。老人骑上车,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吃力地踏,嘴里又吆喝起来。
  白鹭背过身,耳边又响起那句。
  ——"白鹭,痛不痛。"
  最终在老人的吆喝声渐行渐远,即将消失的那一刻,白鹭推开门,穿着拖鞋冲下楼去。
  窗口传来陆月琴的叫喊,“白鹭!干嘛去!”
  白鹭猛抬头,同她对视一眼,没回话,循着远处依稀可辨的吆喝声,朝那辆三轮车飞奔而去。
  拖鞋绊了下,他朝前扑在地上,双膝跪地,像虔诚忏悔的朝圣者。垂头,望膝盖上渗出的鲜血,低下头无声地流泪。
  短暂的忏悔结束,他爬起来,继续朝那辆三轮车追去。
  ——“白鹭,痛不痛。”
  ——痛的,颜一行。可我的痛比起你的,从来不值一提。
  ——
  *歌词摘自张柏芝《星语心愿》
  楔子(2)
  姑妈开了家奶茶店。店员没做多久就回老家去了,白鹭被喊过去帮忙顶一段日子,还特意办了张健康证,结果一顶就是一个多月。
  暑假在马路对面渐入疯狂的蝉鸣和杯子里白色植脂末的搅拌中过去近半,姑妈总算放行。临走前两天,白鹭在奶茶店遇到了陈柏然和张扬。
  还有颜一行和他妈妈。
  这个镇子还是太小了。远远望见颜一行的那一刻,白鹭发现自己已无处可躲。
  “嘿!居然在这逮到你了?!”陈柏然朝白鹭冲过来,趴在台子上拿了根吸管,拍他的头,“你小子,一直约不出来,总说忙忙忙的,原来是躲在这偷偷卖奶茶!”
  “我们几个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张扬也走过来。
  白鹭朝他们两个笑了笑,转头帮客人封好杯口,打包了递过去,看回他们,“要喝点什么?我请客。”
  “你请客?好啊,那我……”张扬手抵着嘴,看着价目表认真思考起来,陈柏然无奈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把他推开。
  “白鹭,最近怎么总不回消息?发什么你都不回,怎么回事啊你?”
  “有点忙,来不及看消息。”白鹭看着他。
  “真的?”陈柏然皱起眉,“颜一行要出国了,你不会也想抛下我和张扬吧?”
  “怎么会呢。”白鹭说,“你跟张扬在一个地方上大学,不是有伴吗?”
  报考之前他们几个就先通过气了,填报志愿选哪几所学校。张扬嘴上说着大学要甩开陈柏然,考完试却是急着跟陈柏然对答案,生怕陈柏然发挥失常或者超常。
  这会儿他却嘴硬,“啧,又要跟这人同城四年。”
  陈柏然嫌弃地撇嘴,“你以为我就乐意?”说完转向白鹭,“白鹭,你离我们也太远了。”
  白鹭低头将奶茶递过去,“没事,寒暑假我们可以聚。”自刚才没和颜一行有眼神交流,白鹭这才看了他一眼。
  “给。你和阿姨的。”
  颜一行刚伸手握到杯子,白鹭立刻将手缩了回去。颜一行看他一眼,将奶茶递给何红。
  “还有我的呀?”何红笑笑地从接过,“谢谢。”
  “……不客气。”白鹭勉强回了个笑。
  “怎么想到做起暑期工了?你还小呢。”何红看住他。
  白鹭抿了抿嘴唇,“我姑妈开的店,我就来帮忙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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