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说完转身就要走,裤袋里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
白仁华匆忙掏出手机,没听一会儿便脸色涨红,刚要发作,看到正盯着自己的白鹭,按下怒火,拿着手机朝外走。
几秒后,卧室门外响起白仁华的怒吼。
“他发什么疯!他到底要干嘛!他觉得这样能要到钱吗?!狗东西!”
平地惊雷一般,紧接着是用力的摔门声。
白鹭浑身颤了颤,开门走出去,望着空荡的客厅呆了会儿,回头冲颜一行道:“我想去看看。”
颜一行抿着唇,沉默地走近,“帮不上忙的,让大人去处理吧。”
白鹭却摇头,“我要去。”
颜一行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点了下头,“走吧。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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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几年再回忆,白鹭依然清晰记得那个夜晚,他穿着拖鞋,同颜一行在柏油马路上奔跑,月亮悬在头顶,七月的热风拂过脸颊,汗液蒸腾鼓噪着。
路灯下,厂房愈发近了,喧闹声也愈发近了,尖叫不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心跳逐渐失去节奏,太阳穴也突突跳个不停,白鹭被拖鞋绊倒,摔在地上。
颜一行将他扶起来,“还是回家吧。”
他推开颜一行,“要回你回。我得去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低头去看膝盖,只是磨破了一点皮而已,拍去伤口上的沙粒,继续跑起来。
清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白鹭眯缝着眼,看到那个疯狂的男人,开着一辆装满衣服的卡车,在厂门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白鹭停下来,害怕地拽住随后追上来的颜一行的胳膊。
颜春明在咆哮:“你他妈给我下来!滚下来!你有种从车上下来!”他跳起来试图去扒卡车的车门,却被卡车带跑,摔在地上。
男人眼珠爆起,脸颊通红,仿佛被嗜杀伤生的罗刹附身,调转车头,朝着颜春明碾过来。
白鹭高喊着“危险”冲上前,身后响起白仁华声嘶力竭地喊叫:“退后!”
颜春明翻滚着撞进衣服堆里。卡车却落进水沟,失去控制。
残月的冷亮穿透云层,铺满整片天空。
白鹭呆在原地,看那重达几吨,载满了衣服的庞大怪物朝自己压过来。
“砰”地巨响,地面随即淌开汩汩鲜血。
颜一行的手臂压在白鹭腰际,昏迷前唯独说了一句话:
“白鹭,痛不痛。”
白鹭多希望自己能回答颜一行:痛,是生不如死的痛。
可他不足诉说的痛只持续了短短几天,甚至不需要住院。而颜一行,在医院度过了一整个夏天。
那个夏天,颜一行失去了右腿,白鹭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也就此落幕了。
第14章
颜一行被推进手术室抢救时,白鹭守在手术室门外,试图控制自己颤抖,伸手摸裤子口袋,却在口袋外侧摸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团,他浑身一滞,将肉团捏在指尖,举到眼前。
近一分钟的时间,在大脑抗拒思考和理智回归之间来回摇摆后,他辨认出来了,这肉团是颜一行的腿被卡车砸烂时,溅在他身上的。
意识到肉团是颜一行右腿的一部分,白鹭如梦初醒,浑身的血液仿佛逆行。
他将它捏在手间,感受它柔软半干了的质地,脸色煞白,转头去看对面的人。
颜春明一夜白头,老了不止十岁,枯槁的模样令他心惊,凹陷的空洞眼窝里像是倒挂着两只沉睡的蝙蝠。
白仁华搭着颜春明的肩,同他紧挨着,像是想以此给予颜春明一些安慰,感受到投来的视线,他抬起头来。
视线撞上的一瞬,白鹭捏着肉团的手颤了颤。他放下手,继续与白仁华对视,试图从白仁华眼中望见些什么,可白仁华率先转开视线,低下了头。
白仁华伸手去摸烟,摸到烟盒的那一刻,陡然停住,意识到医院里禁止吸烟。他放下手,再扭头去看面色憔悴,神情恍惚的白鹭,心脏像是失去依托,坠入了无底洞。
手术室灯灭,颜春明和白仁华将医生团团围住,医生宣布颜一行脱离生命危险。
何红和陆月琴接到消息后匆匆赶来。
等颜一行真正被推出来,看到他不再完整的右腿,何红立即淌出了两行泪,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没表现出崩溃,颜春明抱着她,她便将脸埋在颜春明的肩头,剧烈耸动的身体宣告了她无可指责的悲痛。
颜一行转入重症监护室,暂不允许家属探视,两家人沉默地坐在病房外,何红注满红血丝的双眼空洞无神地望过来,白鹭惶恐地与她对视,之后迅速扭开头去。
那双往日满是温柔爱护的眼睛,如今总积蓄泪水,白鹭在那些泪水中望见痛苦,望见绝望,却不见恨意。
哪怕是一个瞬间,但凡他确定那汪泪中有谴责,他就会死在那片泪中。
他会从窗户跳出去,会用刀捅死自己,会用绳子吊死自己,会让卡车从身上碾过去,只要他确定何红恨自己,他就去死。
可是没有。
等待颜一行苏醒的寂静夜晚,何红只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她身上是这么多年来白鹭熟悉的香气,温温柔柔,闻着像夏夜的晚香玉。
香气混着病房的消毒水味,扑入鼻尖,搅动白鹭脆弱的神经。
于是白鹭不敢再同那双熟悉的眼睛对视。
没人指着白鹭的鼻子痛骂他,踢他,踹他,把他揍到鼻青脸肿走不了路,和颜一行一样闭着眼躺在病床上。
没人。
这让白鹭更生不如死。
白鹭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能是自己。可他依然生龙活虎,能蹦能跳,爬起医院的楼梯来,三四楼丝毫不费劲。
他的双脚,踏在地上稳稳行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命运对他们两家的挑衅。
颜一行醒过来时,白鹭只敢站在病床门口,越过何红和颜春明的交错的身体,从缝隙里看他。
颜一行的脸苍白如纸,眼睛望着天花板眨啊眨,眨啊眨,缓慢的,茫然的。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医院,将脸转向说话的父母时,视线短暂地擦过白鹭的脸。
他停顿了,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只是迷惘地盯着白鹭。
白鹭也盯着他,学着他的样子,眼睛眨啊眨,眨啊眨,视线却转瞬变模糊了,眼泪迅速地从眼眶里落出来,淌了满脸,他任由眼泪流着,视线从颜一行幽黑的眸子转向他白色床单下空落的右腿。
颜一行跟着他的视线,眼睛转下。
一旁的何红捂住嘴,依然没忍住发出一声悲戚的呜咽。
哭得最大声的人是陆月琴。
所有人的痛苦都千斤重,沉在颜一行的病床底下,浸在挂的点滴里,渗进地砖缝里,唯独陆月琴,她将心中所有对颜一行的同情和愧疚,用哭喊的方式肆意倾倒宣泄出来。
她的哭声漂浮在病房的空气里,闻着是苦的,却也将坠地的绝望撕开了一条缝,让所有人得以在这病房中喘息。
白鹭紧咬下唇,后退两步,退出病房,退到走廊,转身逃也似的奔向楼梯,一路逃到医院外,双手撑着膝盖,俯身不断喘息,喘到干呕不止,喉咙像是涌出鲜血,鼻尖竟在这时闻到花香。
他站立不稳,跪下去,双手撑着滚烫的水泥地,那份热痛直烫到他心口,却依然不及颜一行失去右腿的伤痛的千万分之一。
颜一行病情稳定下来,转入了普通病房。入夜,颜春明劝白仁华先带陆月琴和白鹭回去。
白仁华拍拍老友的后背,没多说什么,推着执意要一起留下的陆月琴,向电梯口走。
白鹭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没敢回头看颜一行一眼。
回去的路上,白仁华发现自己不敢开车了。
白仁华目睹了颜一行右腿被卡车砸烂的瞬间,当下面对迎面驶来的汽车,卡车翻倒的画面似乎就在眼前。
白仁华对自己失望至极,试图隐瞒自己可笑的懦弱,可他确实僵在路中央,陡然爆发的创伤应激反应令他的右脚无法控制,颤抖不止,迟迟无法踩下油门。
旁边是川流不息的车辆,身后十数辆汽车,按响不满的喇叭。
噪音侵袭着白仁华的耳膜,身旁陆月琴带着哭腔的询问令他浑身血液奔流,但仍无法促动他按下踏板。
白仁华像是也失去了右腿。
最终他们一家只能坐在没有任何故障的桑塔纳里,等待拖车赶来救援。
当初买车,扬言“一辆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时,白仁华从没设想过,这个所谓耐用结实的黑家伙,居然会见证他如此难堪的困顿。
相比白仁华外显的恐惧,白鹭表现出的平静很不对劲。白仁华看出来了,却迟迟无法说出问询或安慰的话。
当天晚上,白鹭梦见了那粒小肉团。那粒原属于颜一行身体一部分,在意外发生时,溅到他裤子上的小肉团。
白鹭在梦中也捏起它,它失去生机,变作灰白色,下一秒却又开始渗出血来,附着在他的手上,身上,到处都是,漫天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