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鹭惊坐起身。
  八月酷夏,四肢百骸却像坠入冰窖。
  往后的日子,白鹭变得食欲不振,吃不下任何肉食。
  身体的保护机制让白鹭丧失了那一小段记忆,那段颜一行腿被车砸烂时的记忆,他以为自己是晕过去了,可实际没有,他只是忘记了。
  那是怎样血肉模糊的场面,他忘记了。
  唯一清晰的只有颜一行的那句“白鹭,痛不痛”。
  隔天一早,陆月琴顶替白仁华,坐到桑塔纳的主驾。她戴上了黑色墨镜,遮住肿胀双眼,载着白鹭和白仁华,在家和医院两地来回。
  意识清醒,确认自己永远丢失了右腿后,颜一行不再将视线投向白鹭。
  他们默契地回避视线上的接触,在有家人在身旁时,沉默地交换彼此的痛苦。
  颜一行从始至终没有掉一滴泪。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像是要借由日光灯,将他体内不断发散出来的情绪晒干。
  面对如此陌生的颜一行,白鹭满脑子只有逃跑的念头。
  逃跑是懦夫的表现。
  白鹭知道。
  在正忍受巨大痛苦的颜一行面前,表现自己不足挂齿的痛苦,是卑劣的。
  白鹭知道。
  于是白鹭只能站在白仁华和陆月琴身旁,彻底闭上嘴,不发出哭声,不说自己希望能用自己的腿换颜一行自由行走这种不切实际的话,甚至,不说一句对不起。
  无论说多少句对不起,都没有任何用。
  白鹭也知道。
  说完对不起,即使听到颜一行宽宏大量的原谅——颜一行也一定会这样做的,颜一行总是能原谅他的,无论他对他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颜一行总能原谅他的。
  白鹭也知道。
  可得到颜一行的原谅,并不能让白鹭有任何解脱的感觉。他只会更愧疚,更痛恨自己。
  如果他当时没执意要去机绣厂,如果他没自不量力冲上前,试图救颜春明,如果他能反应更快些,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呆站在那,眼看卡车侧翻……
  即使知道这些“如果”不成立,依然,无时无刻,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
  机绣厂的烂摊子还需要人处理,开卡车的男人没有丝毫的愧怍,他在毫无理智的疯狂闹剧中只是撞伤了胳膊,被逮捕后仍扬言要赔偿款,跟他们打起了官司。
  颜春明压下巨大的悲痛,与白仁华一道,继续投身赔偿款官司和工厂的事务中。
  关于颜一行的腿,两兄弟间达成了闭口不提的默契。
  于是照顾颜一行的担子落在了何红和陆月琴身上。
  何红会在颜一行清醒的第一秒帮他将枕头堆起来,将水杯递向他的嘴,帮他掖被角。
  陆月琴就在一旁削苹果,将苹果切成块,小心翼翼地用牙签插着,递到颜一行面前,忙前忙后,表现出此前从未在白鹭面前表现出的耐心温柔。
  父母都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赎罪,白鹭完全插不上手,面对一声不吭躺在病床上的颜一行,像面对聆听他忏悔的牧师,每天将无法说出口的对不起在心中重复说千百遍。
  术后第二周,颜一行的腿部浅表组织初步愈合,拆除了缝合线。
  见到颜一行拆线时微微蹙起眉,克制地忍痛,白鹭不再去医院了。
  他没脸面对颜一行,也知道暗自说千百遍的对不起没用,所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干,只是躺在床上,学颜一行的样子,盯着天花板,身体逐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灵魂离开身体,从上往下俯看他身体的空壳,最后锁定自己那只完好的右腿,于是身体的某处剧烈疼痛起来,疼得他牙齿打颤,冷汗直冒。
  偏偏陈柏然在这时发来消息。问这周末出不出来玩。
  玩。这个字刺痛了白鹭。
  以后颜一行还能玩吗?
  自记事第一天起就认识的颜一行,拥有比同龄人更长,更能跑能跳的双腿的颜一行,以后再不能参加校运会,不能陪他一起打篮球,不能从窗口跨到空调外机上,稳稳跳到地上了,是吗?
  白鹭没能回陈柏然消息。几小时后,陈柏然打来了电话。
  白鹭接起电话,听那头陈柏然昂扬的声音,“白鹭,干嘛呢?看到我发你的消息了吗?”
  白鹭试图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涩得发不出声来。于是他用力缓了口气,挤出一声短促的“嗯”。
  眼泪在这时无知无觉地从眼眶里淌下来。
  那头陈柏然快乐的声音还在继续,“那出来玩呗?去打篮球啊。”
  电话里又传来张扬的声音,“叫上颜一行。”
  陈柏然应了声,重复张扬的话,“叫上一行一起啊。我也给他发消息了,他大概没看到吧,还没回我呢。”
  “……”白鹭紧咬着后牙,却还是在压抑的呼吸间,泄露出一声可疑的哽咽。
  他试图控制自己的声音,可吐气后,是更响的抽噎。肆意横流的眼泪不止想在脸上流个够,还漫在鼻子里,哽在喉咙里。
  呼吸愈发困难,他试图坐起身来,却无法动弹,只能继续瘫在床上,面朝天花板,张开嘴大口喘息,可疑的哭腔终于找到机会,冲破他喉间的压制,肆无忌惮地发出来。
  止不住的呜咽,一声接着一声,他终于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那头陈柏然安静了,听他歇斯底里地哀嚎,疯了一般喊叫,许久,趋于平静,断续地用力喘息,隔着听筒沙沙传来。
  陈柏然胆战心惊,迟疑地开口:“白鹭?怎么了?”
  第15章
  “是我。”
  沉默的饭桌上,时隔一个多月,沉默的白鹭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原本吃着满是焦糊味的红烧肉,目光呆滞的白仁华,在这时停止了机械的咀嚼,抬起头来。
  “什么?”
  一旁陆月琴盛汤的手也停下了,看向白鹭。
  她的语气是柔和的,在颜一行失去了腿后,她对待白鹭时也下意识改换了态度。
  陆月琴算是想明白了,儿子就算平时再不争气,起码还健康活着。健康就是上天的恩赐。
  可她不再计较白鹭的顽皮,准备包容白鹭的骄纵时,却发现白鹭也改换了性格,变得郁郁寡言,一天说不了一句话,脸上也失去了那些生动的表情,嘴角总是向下收着的。
  起初陆月琴只当白鹭是为颜一行伤心难过,但时隔一个多月,眼看何红也试图从悲伤中走出来,偶尔对她开的玩笑做出些微笑的反应,白鹭却像被真正抽掉了灵魂,成了个活死人。
  这会儿听到白鹭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陆月琴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是你?”
  白鹭说:“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陆月琴伸手握住他骨节突出,冰凉的手,“你犯什么错了?”
  “行了,别问了。”白仁华放下碗,低下头,手捂着眼睛,制止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别再谁对谁错了。”
  白鹭深深看他一眼,转向茫然的陆月琴,“不是我的话,颜一行的腿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我非要去厂区的,颜一行是为了救我,才被卡车砸到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别说了!”
  白仁华猛地将拳头砸在桌上。碗里的汤洒出来许多,陆月琴也跟着颤了颤。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问你,有什么用?!说了一行的腿能好吗?!能吗?!”
  “我只是告诉妈妈真相。”白鹭语气平静地回答他,“我希望她能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白仁华吼起来,脖子青筋暴起,“谁说了是你的错!”
  他猛地站起身,身后椅子也摔倒下去,又是一声巨响,又令陆月琴浑身颤了颤。
  陆月琴双手捧着嘴,眼眶里的泪像是桌上那碗泼出来的汤,一瞬间泼出来许久。
  “是我的错。”白鹭说。
  “你钻什么牛角尖!你颜叔叔也没说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觉得一切都是你的错!”
  “没人说,可我自己清楚。”
  白鹭缓缓站起身来,一时有些头晕,身体轻晃了晃,走去卧室关上门,上了锁。
  一分钟后,门外响起剧烈的敲门声,白仁华愤怒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你想饿死自己是不是?!这些天你有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你出来!再自责也解决不了问题,你出来!开门!白鹭!开门!”
  陆月琴尖叫着阻止白仁华,“你别这样!你要吓死他!”
  “我要他出来面对!”
  “面对什么?!你要他面对什么?!你不是说不是他的错吗?!那你要他面对什么?!”
  “……”
  声音止息了。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白鹭仰躺在床上,想着,也许是他爸恍然醒悟,不敢面对的人是他自己。
  颜叔叔没怪他,是因为颜叔叔当时并没有看到。颜叔叔躲避开卡车,滚进了衣服堆里,没看到颜一行是如何冲上来,如何把他推开,又是如何被卡车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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