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事情的经过,他清楚,颜一行清楚,他爸也清楚,唯独颜叔叔,被蒙在鼓里。
除非他爸也像他那样,失去了那段记忆,否则他爸绝口不提,其实是在包庇他。
想到这,白鹭嘴角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
其实他也在包庇自己,这段日子,颜一行躺在病床上,想必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他却把自己藏在这个房间里。
他还卑鄙地忘记了当时的情形,他忘记了,他只记得那句“白鹭,痛不痛”,可他很清楚,当时将他推开的那股力量,来自颜一行。
抱着他趴在地上的颜一行,因为他才露出痛苦表情的颜一行,他该记得的,该记得清清楚楚才对。
然而他可耻的畏惧,他可悲的怯懦,为了让他自己能好受些,帮他忘记了。
唯独那粒血肉模糊的小肉球,反反复复进出白鹭的梦境。
它吸走了白鹭安稳的睡眠,回馈他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漫漫长夜。
白鹭将这些失眠的夜晚视作自己应得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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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开学,白鹭已经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没有丁点血色,本就处在生长期的细长身材,变得愈发纤弱。宽大的t恤下,嶙峋的骨头支撑住他,行尸走肉般踏进教室。
陈柏然和张扬原本在小声说话,看到他进来,齐齐安静下来,对视一眼,踌躇着起身,朝他走过来。
“……白鹭……还好吗?”陈柏然小声问。
白鹭缓缓摇晃了下头,嘴里却说:“没事。”
“那……颜一行,他还好吗?”张扬问,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鹭,看他反应。
“……”白鹭抿了抿嘴,拉开书包拉链,将作业取出来,低声道,“不太好。”
“他今天来了吗?”
白鹭摇头。
“……没来?”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张扬语气有些急,一旁的陈柏然看出白鹭的消沉,攀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开些,眼神示意他别再问了。
白鹭看他一眼,低垂下头。
张扬和陈柏然并不知道颜一行是怎么失去右腿的,白鹭没有向他们说明,白鹭没有那个力气,也没有那份勇气。
其实他和他爸一个样。看着陈柏然和张扬回到座位,白鹭心想,他也在用缄默包庇自己的罪行。
得知了事情经过的陆月琴也不会将真相告诉何红的。失去了右腿的颜一行也不会把真相告诉任何人的。
知道真相的所有人,都在用缄默包庇他的罪行。
晨读课铃响,班主任踏进教室,目光短暂扫过众人,最终同白鹭交汇。
——老师,你知道真相吗?
白鹭在心中暗暗发问。
——你知道隔壁班的颜一行吗?那个无论学习还是运动,甚至是绘画,没有任何短板的颜一行。你肯定知道他的。他是全校的风云人物。那你知道他失去右腿的真相吗?
——是我啊,老师,罪魁祸首是我。我该受到怎样的处罚?我该站到讲台上忏悔吗?我该写五百字的检讨书吗?我该如何向颜一行道歉,才能换回他的腿?
白鹭暗自诉说着,手越收越紧,指甲嵌进掌心的伤口。
这伤口是他在车祸中留存至今唯一的伤口。卡车倒下后震碎的车窗玻璃在他手上割开了一道长不过一厘米,不深不浅的口子。
碎玻璃。白鹭想到颜一行用碎玻璃抵着张扬的脖子时的情形,心想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活该被张扬打得半死。
伤口结起血痂,白鹭便将指甲掐进那道小口子里,迫使那道口子再度皮开肉绽。于是直到这天,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仍没愈合。
徒劳无用的自残行为。白鹭很清楚,但忍不住。
这次掐得有些狠了,血在掌心里漫开来,白鹭浑然不觉,他只是盯着老师,直到老师将目光收回。
白鹭心想,他再次用缄默包庇了自己的罪行。
下课后,陈柏然和张扬去隔壁班看过了,颜一行的确没来学校。
白鹭没说假话,在陈柏然和张扬回来告诉他之前,他的确不知道颜一行这天有没有来学校。
自从那天在饭桌上坦白后,白仁华再没回过家。白鹭不知道他是故意不回,还是的确有太多事要忙,回不了。
陆月琴也再没提起颜一行的近况。她依然和之前一样早早起来做营养五谷粥,一份给白鹭,一份带去给颜一行。
但知道意外发生经过的陆月琴,面对何红感激的眼神时,该是如何心绪难安。
白鹭想象着那场面,所谓的营养粥经过喉咙,像是毒药,腐蚀着他的身体。
自出生起,白鹭和颜一行头一次经历这么长久的分别,即使不过一个月,也漫长得如同一年,甚至一世纪。
白鹭依然走读,只是身旁没了颜一行的陪伴。没人会在公车到站时提醒他,没人将耳机分给他,给他听《天马座幻想》,也没人在他弯腰系鞋带时帮他提起书包。
这也是白鹭刚发现的,原来如果没人默不作声地帮忙勾住书包带,弯腰系鞋带时,书包会格外沉。
回到家,摊开作业本,面对不会做的题,也没人告诉白鹭如何解了。他还没来得及解开颜一行嘴角那抹笑的谜题,就失去解题的资格了。
再度见到颜一行,是颜一行出院那天。
颜一行坐在轮椅里,穿着长裤,右腿下端是悬空着的,风吹过,悠悠荡荡。
白鹭觉得眼睛疼,他知道是泪要落下来的前兆,可他没资格在颜一行面前落泪,于是仰起脸。
九月的艳阳刺进他的眼,他愈发要落泪,更仓皇地移开视线,去看头顶的树叶。
树叶青翠碧绿,生机勃勃,衬得他更加萧条惨淡,分明站在开阔的场地,他却无所遁形。
再转开视线,却在这时看到两只白色的大鸟从头顶飞过。
白鹭愣怔住,呆呆的目光追着那两只大鸟,看它们在蔚蓝天空中滑翔时轻盈的身姿,脑中浮现起那句“一行白鹭上青天”。
他曾抵触这句诗,反感两家父母的自作聪明,让他一生都同那白色的大鸟存有羁绊。
他不配做什么白鹭,更像那只被人们赋予神圣高洁寓意的白色大鸟的,一直以来都是颜一行。
什么“一行白鹭上青天”,能上青天的只有颜一行。
可现在,能上青天的颜一行,翅膀却被他掰断了。
如此想着,白鹭向往真能像迁徙的白鹭一样,振翅飞到天上去。
他想远离颜一行的视线,远离这个就算站在阳光下,也像笼罩在黑夜中,令他总想落泪的地方。
可逃避是可耻的。
钢铁侠纵使落入无望的困境也不会逃避。紫龙也不会。
十五岁的白鹭迫使自己面对,红着眼眶望向颜一行,指甲再次掐住掌心的那道伤口,借此缓解心中满溢的自责和悲哀,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在颜一行面前落泪。
往后,再不会用眼泪忏悔了。
这顶顶无用,顶顶软弱的忏悔方式,再不会用了。
白鹭暗暗发誓,要担负颜一行的余生,他要让颜一行即使失去右腿也依然能上青天,他要将自己的命运与颜一行死死捆绑在一起,他要让自己永远浸泡在自责和愧疚的泥潭里赎罪,直到死亡的那天。
如此想着,白鹭任由眼泪最后一次肆意在脸上流淌。
眼前的颜一行模糊了,近了,伸手了,却碰触不到他的脸。
白鹭弯下腰。颜一行的手心冰凉,覆到他脸上,说话了。
颜一行说:“别哭了。”
白鹭嘴角往下用力一撇,张开嘴,将哭声放出来了。
第16章
白鹭再没参加校运会。即使这次是班主任主动找到他,说之前他因为感冒发烧错过的比赛项目,这次都可以报名参加,白鹭却只是摇头。
“不了,让其他同学参加吧。”
“你不想试试吗?以前你那么想参赛。”
可以前是以前了。以前颜一行也参加校运会,以前颜一行跳高跑步能拿第一,以前颜一行腿还没残疾。
白鹭当然没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他只是沉默地摇头。在老师询问了两遍后,依然只是摇头,重复说:“让其他同学参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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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运会时,白鹭坐在观赛区,望着那一条条蹦跳奔跑着的健康的腿愣神。
过去白鹭从没仔细看过别人的腿,看它们是怎么支撑起人的身体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无论什么样的身形,单靠那两条腿,就能稳稳支撑住。
可缺少一条就不行了。
——“白鹭,痛不痛。”
耳边冷不丁响起颜一行的声音,真切得仿佛就在耳边。
白鹭感到头晕,收回视线,不再看了,偏偏这时旁边两个女生聊天的声音传来。
“你看最新一集没?”
“怎么又是因为车祸呀。”
“因为车祸死的人多啊。全国死亡原因排第三呢。前两个是脑梗和心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