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啊?心脏病排第二?”
  “嗯啊,所以那些电视剧也不算瞎编。世界各地每天都有很多人因为心脏病和车祸去世。”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姐跟我说的啊,她纳闷怎么电视剧老那么演,上网搜了后发现还真挺多的。”
  “还是狗血,就非得死吗?就不能活着?”
  “呃……活下来断了条腿的话也很惨吧?”
  “……像颜一行那样。”
  “……对啊。”
  两双眼睛看了过来。
  白鹭觉得周遭的空气被抽干了,口鼻都被封住了。他试图张开嘴,却发现依然呼吸困难。愧怍的情绪掐住了他的神经。
  为了能重获喘息,白鹭顶着大太阳背起书。
  他发过誓的,要担负颜一行的余生。可一个连高中都考不上的学渣,是担负不了全年级第一的学霸的人生的,这点他还是知道的。
  周遭的喧嚣逐渐远了,像是听不到了。专注背书的时候,居然也能像专注看电视一样,听不到其他声音。白鹭才知道。
  背完了语文,拿英语单词本时,对面的观赛台上响起沸腾的尖叫。白鹭跟着那一张张热切的脸看过去,原来是有人破了之前颜一行留下的跳高记录。
  单腿还能跳高吗?
  也是可以的吧,但得参加残运会了。
  白鹭用力眨眨眼,但眼泪还是快一步。他连忙仰起脸。
  一旁的陈柏然担忧地看向他,“怎么了?”
  “眼里进了什么东西。”
  白鹭低头用力揉眼睛,眼泪一时挂满脸。他用指腹用力抹去泪痕,再睁眼时,陈柏然仍望着他,眼神半信半疑。
  于是他冲陈柏然耸了耸肩,说:“真的。”
  -
  回到家,白鹭艰难写完当天的作业,预习完第二天的功课,时间已经过十点。鬼使神差的,他打开了电脑。不是为了玩《地下城与勇士》,而是查资料。
  长久没启动的电脑主机发出轻微的呜呜声,随即电脑主屏亮了,电脑桌面跳出来,没什么悬念可言,是紫龙的漫画图。
  白鹭盯着紫龙那头四散飞扬的长发,恍惚回忆起那个秋高气爽的下午,以轻盈的身姿越过高杆的颜一行,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将散落下来的长发随意盘起,抢光了他的风头。
  白鹭手微微发抖,伸手拿起桌旁的牛奶喝了口。他大概是贫血了,最近总觉得头晕。蛋白质的来源变成了单一的牛奶和鸡蛋,摄入量不足,成长所需的消耗却颇大。但肉,还是吃不下的。
  打开搜索网页,白鹭在搜索栏里敲下“截肢患者”四个字,呼吸已然不稳,他调整呼吸,用力睁大眼,滑动鼠标,阅读光标划过的字句。
  两个小时过去,他仍坐在电脑前,翻看那些资料,想象着颜一行当下该进行到了哪一步,又在面临哪些痛苦。
  按网上的说法,开学那会儿,颜一行腿上的深层组织应该逐渐修复了,残端肿胀消退,瘢痕开始软化。那时颜一行开始接受残端加压包扎,帮他的残肢塑形。
  再过不久,等颜一行腿部的瘢痕稳定,残端形态基本固定,就可以开始进行康复训练,适配假肢了。
  关于假肢,白鹭在网页中反复搜索,却只找到少量真正有用的商品信息。
  于是白鹭徒劳地幻想起颜一行佩戴上假肢的场景。
  那段由金属材料支撑起的假腿,无法联通颜一行身上的神经,需要经历反复练习,才能勉强满足最基础的短途的行走需求,无法陪伴颜一行远足,陪伴他上山下海,陪伴他在运动会上夺得第一。
  也正因为佩戴假肢并不实用,颜一行大概会选择长久地坐轮椅。
  搜索到这些资料的白鹭,端坐在电脑前,决定了将来想要从事的职业。
  他想做个医生,一个能研制出更适配颜一行假肢的医生。
  定下目标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再过不久,天边就该破晓了。
  白鹭关掉所有网页,盯着紫龙的桌面看了许久,打开桌面的文件夹,在一众照片中,找到了那张合照。
  是那次运动会结束后,班主任为他和颜一行拍的合照。
  照片上,拿着第一名奖状,满脸稚气,神情不甘的自己,很陌生,陌生得像是上辈子的自己。
  再看一旁的颜一行,在辨认出颜一行眼角的那一抹笑时,白鹭跟着做起笑的表情,弯了弯眼睛,眼眶随即热了。
  鼠标右击,将图片设置成桌面背景。
  关了电脑,白鹭起身拉开窗帘。
  天边果真露白了。
  为了能够考上高中,进入大学,成为一名医生,白鹭学会了利用碎片时间,比如在公交车上背书。
  两分钟扫过文字,然后闭起双眼,默背刚看过的内容,如此反复。不能贪多求快,不能超过两分钟,因为会头晕恶心,反而影响后续背诵。
  公车到站,无论是这周需要背诵的语文课文、古诗,还是英文短句,就都差不多可以背熟了。
  白鹭将这个办法告诉张扬,张扬却说他上学期就这么干了。
  懂得利用更多时间投入学习的白鹭和张扬,期末考试成绩进入全班中列,摘掉了后进生的帽子。
  老师让白鹭和张扬走到讲台上接受大家的鼓掌。台下同学很给面子地鼓起掌来。
  张扬脸红到脖子根,低着头看脚尖。
  白鹭眼睛扫过同学们神情各异的脸,看他们双手拍在一起,想象着那是五十个巴掌,狠狠打在他的脸上。
  他仍在用缄默包庇自己,所以他幻想自己接下了五十个巴掌,而不是五十人的掌声。
  在初三上学期宣告结束的这天。
  颜一行休学了一整个学期,期末考试也未出现。初二期末考考了年级第二的男生,在这一学期终于拿到了年级第一。
  面对掌声,男生和白鹭一样,也没表现出任何高兴的神色。
  收拾完书包,经过隔壁班时,男生拦住了白鹭。
  他的语气很谨慎,出口的话却直截了当,“我听说,你是颜一行最好的朋友。能不能告诉我,他真的残疾了吗?他下学期来学校么?”
  “……”白鹭定定地望着他,没说话,身体微微发抖。
  张扬上前一步,按住男生的肩,将他用力推了开。
  “残不残疾关你什么事?!”
  男生趔趄了两步,又固执地走上前,“颜一行这一整个学期都呆在家里自学吗?他期末考为什么不来?是怕自己只能考第二吗?”
  说话时,男生神色古怪,眼神空洞。
  “你他妈什么意思!找揍是吧?!”张扬一把掐住男生的脖子,将他按到墙柱上,吼起来,“你再问一句试试?!你试试!”
  一旁经过的人投来惊恐的注目礼。
  陈柏然正在教室里扫地,听到张扬的吼声冲出来,抱着他的胳膊用尽全力往后拽,终于将他的手从男生脖子上拽开。
  男生大口喘着气,脸色却依然是木然的。
  “滚!”张扬指着他的鼻子吼。
  男生背着书包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朝白鹭道:“帮我给他带声好。”
  -
  带声好。
  独自乘坐公交回家的路上,白鹭终于不用再背书,却满脑子都是男生那句“帮我给他带声好”。
  该如何给失去了右腿的颜一行带声好?
  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语气,怎样的表情?
  白鹭怕自己刚出口就是狼狈的哽咽,面对颜一行,变成个只会哭,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废物。他发过誓的,不会再在颜一行面前哭了。
  不过他又怎么不是废物呢。意外发生后,他同颜一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总在逃避,连安慰的话都不会说。
  下了车,白鹭想,要不就真的去带个好。
  “好什么?”
  假使颜一行这样问他,他又该怎么回答。
  好什么。是腿残疾了好,还是没去学校参加考试好,还是往后再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好。
  冬风凌冽,利刀似的刮过脸。
  不能再想下去了。
  白鹭甩甩头,觉得胸口上不来气,用力喘几口,背后这时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白鹭?”
  白鹭一怔,回头看,对上何红的眼睛。
  颜一行与之相像的眼睛。温柔又包容的眼神。
  白鹭盯着何红的眼睛看,恍惚间脑中冒出具体的对照。他过去怎么没有发现呢。颜一行和他妈妈有着极其相似的眉眼,看他时的眼神温柔又包容。
  可往后他都承不住这份温柔和包容了。他配不上。
  他低下头去,嘴里喊:“何阿姨。”
  “今天放学这么早啊?”
  “放假了。”
  “……哦,我都忘了,该放寒假了。”
  白鹭应了声,细听却发现何红的嗓音变了,原本清甜的声音带了丝沙哑。
  白鹭在那丝确切的沙哑中品尝到了命运弄人的苦味,预感眼尾又要红,咬紧后槽牙,再抬头时,说:“阿姨,颜一行在家吗?我想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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