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仁华没做声,将桌上的烟盒攥在手里,站起身,朝外面走。
  他在门外的花坛边站定,一根接着一根地抽香烟。风有点大,烟熏着他的眼,他忍不住眯起眼,盯着地上的水洼。水洼里倒映着这一晚的月亮。
  白仁华脑海中浮现起久远的一幕。画面中的自己不过二十出头,坐在颜春明的摩托车后座,手里挥舞着刚拿到的机绣厂营业执照,嘴里大声欢呼着。
  乡下的母亲弯着腰,正要将绿油油的水稻秧苗插进田中,听到他的喊声,从那大片大片的绿中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他。
  他将营业执照举过头顶,高喊:“妈!我要当老板啦!你儿子不当农民,当老板啦!”
  抽到第四根烟的时候,白仁华将烧了半截的香烟朝水洼里一扔。
  月亮碎了,梦却不愿醒。
  他回到屋里,望向颜春明,说:“钱你拿去,厂留给我。”
  第27章
  踏出颜一行家门口时,白鹭不敢去看颜一行,只是跟在白仁华和陆月琴身后一味走,双腿执行着头脑发出的走的指令,却仿佛并不是身体的一部分。
  路过门口停着的白色奥德赛,白鹭想,往后的日子,他大概再也不会是这车中的乘客。
  沉默地坐进黑色桑塔纳,沉默片刻,白鹭问:“我是不是不该说?”
  白仁华从副驾偏过头来,问话时却不看后座的他,盯着佯装聚精会神开车的陆月琴。
  “说什么?”
  “说颜一行的腿是因为我才断的。”
  白仁华张了张嘴,陆月琴先说话了。
  “该说。”她利落地拨动转向灯,打过方向盘,说,“早该说了。说了心里痛快。这下好了,总算不用藏着掖着了。”
  她从刚才面对何红时难堪的情态中挣扎出来,重打精神。
  “你们父子俩都做成英雄好汉了,一个两个,把错全揽下来了。真是好样的。”
  她的语气带些贬损,白仁华却知道那是她特有的宽慰人的方式。过于郑重的语气在这当下不免让人难过,阴阳怪气些,反倒大家都轻松。
  绿灯跳红灯,陆月琴转过头来,“儿子,实话也说了,良心上解脱点没?解脱点了就笑一个给妈看看。”
  白鹭看着她,瞥了眼前方倒数的红灯。
  10、9、8……
  白鹭左右手缓缓伸出两根食指来。
  5、4、3……
  白鹭将食指抵在嘴角,往上提了提。
  是假笑,但也算笑的吧。陆月琴愣了愣,随后嘴角跟着上扬了。
  红灯跳绿灯,后面的车在这时不耐烦地按喇叭催促。
  陆月琴嘴里喊:“催命呢催。妈的。”风风火火地一脚油门出去了。
  白仁华连忙抓住窗户斜上方的把手,慌张急迫的样子有些滑稽。
  白鹭坐在他后座,盯着他青筋暴起的手看了会儿,将脸转向一旁,手指用力戳在嘴角,照着车窗玻璃上的自己,又往上提了提。放下手后,嘴角也随之耸拉下来了。
  等哪天真的研制出能帮助颜一行的义肢,大概就能笑出来了。白鹭想。
  回到家,白鹭又吃上了陆月琴烧的豆角。
  陆月琴这次终于将豆角烧熟了,夹了一大筷子摆进白鹭碗里,说:“你不是爱吃豆角么?我印象可深了,小时候你吃了我没煮熟的豆角,哎呀,上吐下泻都进医院了,吓死我了。放心,妈这会儿可是煮得透透的,都快烂糊了。”
  白鹭埋下头将豆角塞满嘴,默不作声地吃着,又听陆月琴在那说:
  “吃不下肉也没事,妈以后不逼你了。你姑妈她不是新谈了个男朋友嘛,那男的就是个医生,我问过了,他说实在吃不下肉,那就多补些鸡蛋,多喝牛奶,也能好好活。”
  白鹭应了声,鼻尖又有些发酸,眼看着陆月琴摆下筷子,又拿了另一双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摆进白仁华碗里。
  见白鹭盯着自己的筷子,陆月琴笑笑地挥了挥,解释说:“怕筷子上沾到肉味,你连豆角也不吃了,就换一双。”
  说完又去看白仁华,
  “白仁华你是义气了,情怀了,把钱全给春明,自己留着那个破厂不关。钱给春明我没意见,但厂不关,你就等着欠银行一屁股烂账,喝西北风吧。我陆月琴话放这了,几年后再来看,你看我猜的准不准。”
  白仁华三杯白酒下肚了,嘿嘿傻笑了两声,没反驳,咬下一口肉,竖起大拇指,大声说了句:“美妙好滋味!”随后用竖起的大拇指擦去了眼角咸涩的液体,将其擦在袖口,又嘿嘿笑两声。
  陆月琴假装没看到,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我和白鹭也不知道上辈子修的什么福气,摊上你这么个机绣厂大老板。”
  白鹭觉得眼眶热了,匆匆往嘴里再塞了一大口饭,迟疑几秒,筷子伸进肉碗里,夹了块精瘦的红烧肉,含着还未咽下的饭咬下一口,之后用力嚼起来。
  陆月琴愣愣地看他艰难地吞咽下后长舒一口气,半晌才回神,“……又能吃肉了?”
  “嗯。”白鹭点下头,随后看向同样诧异的白仁华,迟疑数秒,说,“以后我想当医生。”
  颜一行的那句“你可以成为医生。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做成任何事。”在他耳边回荡。
  “……”白仁华用醉红着的眼盯他,“医生?”
  “对。”白鹭说,“你有你赎罪的方式,我也有我的。我想做医生。”
  白仁华仰头又猛地灌了杯白酒,喝干后将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掷,再次竖起大拇指,“小子,我信你。”
  白鹭拿出了改头换面的决心,白仁华也背水一战了。
  白仁华在自己中专学历所学的成语中,挑选出了这个合适的成语“背水一战”,正如当年灵机一动,凑成“一行白鹭上青天”这句诗时一样。
  然而当初不吝夸奖的老友已不在身旁。
  晚上睡不着,在机绣厂里游荡时,白仁华想到颜春明在厂里监工的情形,怀念老友的同时,品出了一丝“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苦涩。
  家中的白鹭和陆月琴也同样品尝着这份物是人非的苦涩。
  白鹭整晚整晚复习到深夜,那天关闭台灯准备睡了,却发现门外泄进一丝光亮。他开门去看,发现陆月琴正背对着他坐在餐桌旁,一动不动,正垂头认真地看着什么。
  白鹭脚步悄无声息,再往前两步,望见了陆月琴手里的相册。
  虽然只是一角,白鹭也认出来了,是他们六人在车前的合影。照片上的爸妈是年轻的,颜叔叔和何阿姨也是年轻的,他和颜一行是年幼的。那几年,机绣厂的生意蒸蒸日上,未来有无限可能。
  陆月琴缓缓合上相册,白鹭缓缓关上房门。
  两家人再见是在法院的二审判决席上。彼此间点过头就算打招呼,尽量避免视线接触,很是生分。
  出于对未成年的保护,白鹭和颜一行并没有作为受害者出庭。两人的口供也同一审时一样,没有提及被卡车压断腿是为了救白鹭。
  根据《劳动合同法》,厂里有义务对女工进行岗前安全培训,因为违规导致女工受伤,存在明显过错。法院维持原判,要求机绣厂给予女工一系列赔偿,并且停业整顿。
  而女工的丈夫因开车致颜一行残疾,构成故意伤害罪,最后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赔偿医疗费、残疾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
  耗时一年多,这场悲剧的判决尘埃落定。
  女工拿到赔偿金,转头又东拼西凑,凑出五万块钱交到何红手里,何红没要。
  “钱你自己拿着,藏好了,等那男人放出来,也没给他了。”何红叮嘱她,“一错再错的人,就别再留恋了。你也是,我也是。”
  她握住女工粗糙的手,抚摸那根针扎穿手指后留下的浅淡痕迹,“你这伤倒是快看不出了。”听着像是自言自语。
  女工却低头哭了,“就是你孩子的腿……再也……”
  “也不一定的。”何红打断她,“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女工呆望着她。
  “一行说,他在等人给他做义肢呢。”
  何红想起颜一行同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嘴角忍不住浮起苦笑。
  直到白鹭坦白意外经过,她终于明白,那天白鹭在她家,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被儿子打断的话究竟是什么。
  白鹭早想坦白,是儿子不希望他们知道真相。
  白鹭离开后,颜一行回了卧室,她跟进卧室试图说些什么,却从儿子口中听到了这一句。
  “他说他要做医生。”颜一行转过头来,盯着她,眼神是她熟悉的沉静,“我认为他做设计师更合适。”
  “……”她被儿子沉静的目光感染,整理过情绪,说,“你比他更了解他。”
  “你会恨他么?”
  “你都不恨他,我又何必。谁也料不准意外。白鹭……是为了你才想当医生的吧。”
  颜一行听后眼神细微闪烁,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的涩,“我会等到那天么?等他做出能让我行走自如的义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