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于是颜一行跟她讲了另一个版本的《夜莺与玫瑰》。
故事的开头,学生赠予心爱的姑娘一朵玫瑰。姑娘也爱着学生,于是将玫瑰插在花瓶中,滴入自己的鲜血浇灌,使得玫瑰永远不会凋谢。
整夜站在姑娘窗前歌唱的夜莺被玫瑰吸引,不可自拔地爱上了玫瑰。
有天,玫瑰不小心摔下楼,掉入阴沟,差点遭车轮碾压,夜莺奋力救下玫瑰,却被压断了翅膀。
学生发现玫瑰后将其捡起,交还给姑娘。姑娘更悉心地照料玫瑰,继续用鲜血浇灌玫瑰,然而玫瑰却总惦记着楼下那只断了翅膀的夜莺。
玫瑰不再喝下姑娘的鲜血,它开始腐败,开始生虫,它抖落下虫子,只希望夜莺吃下虫子能活下去。
可最终断了翅膀的夜莺还是死去了,玫瑰也永远地凋谢了。
故事的最后,颜一行对江媛说:
“我不希望成为那只无能为力的夜莺,更不希望白鹭成为那枝牺牲枯萎的玫瑰。”
顿了顿,望着眼眶红红的江媛,他低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长久的沉默,江媛点头,说:“我明白。”
颜一行同江媛假装了一周的时间,白鹭便不再频繁找他。当他松了口气,以为白鹭再不会为他费心时,白鹭向他告白了。
秋风萧瑟,枯黄的枫叶落在肩头,白鹭紧攥着他的手腕,
“我喜欢你,颜一行。是陈柏然对张扬的那种喜欢。我不能离开你,我才是该照顾你的人。”
他深邃的眸子长久地盯着白鹭,听自己心跳如擂鼓,声音却悠悠然,
“可我们说好了,要做一辈子朋友,白鹭。放心,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往后江媛也会帮我。”
然而令颜一行没想到的是,他那个做生意屡屡被骗,将白鹭一家也带入泥潭的父亲,这次转头做起五金生意,竟然飞黄腾达了。
第38章
历史老师口中“古代印第安人的一个族群分支”的预言确实不靠谱,2012年不是什么世界末日,但对于白仁华的老板梦而言,等同末日。
那年酒桌上,男人告诉白仁华,颜春明办的厂规模并不大,只有他机绣厂的一半大。
然而短短两年时间,同张酒桌上,男人告诉白仁华,颜春明和他弟合办的厂风生水起了。
同一年,白仁华为了还即将逾期的银行贷款,跟陆月琴商量后将市区的房子卖了,搬回到镇上住。
得知要搬家的那天,白鹭刚从陈柏然家补课回来。
那是失去照顾颜一行资格的第三周,眼看着江媛代替自己与颜一行形影不离,白鹭浑浑噩噩回到家,却发现白仁华和陆月琴正沉默地整理物件。
白鹭询问陆月琴,发生了什么,陆月琴没做声,用手背撇去脸上刚落的泪。
白鹭紧张地扭头看白仁华。
白仁华笑着对他说:“白鹭,你爸我啊,破产啦。”
与白鹭顺利考上川高,步伐坚定地走向目标不同,白仁华的机绣厂被时代的浪潮吞没,走向了倒闭。
一周后,白鹭告别了市里的新家,回到了乡镇上的老家。
陆月琴当初的话一语成谶,重回镇上家徒四壁的老房子,她表现得并没有多愤怒悲伤。
面对周围邻居或小心翼翼或幸灾乐祸的探问,陆月琴只是仰着头大笑几声,然后两手一摊,说:“害,那有什么办法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陆月琴将老房子打扫得窗明几净,然后站在比起市区房子小得多的客厅中央,对着白仁华和白鹭展开双臂,大喊:“大不了咱们从头来过!”
陆月琴戒了麻将,找了离家近的收银员工作,把当初何红送她的金手链卖掉了。
很难免的,也很遗憾的,家道中落的白鹭还没能学会穷开心。
望着老家房子和身边的事物随着时光愈发破败却无法更换,他开始感受到“拮据”的可怕。
白鹭想起张扬家的那个马桶塞,那个中间被掏空一块的黑沙发。
想到未来自己的家也会破成那样,觉得心里有个地方也跟那沙发一样,被掏空了。
陆月琴的豁达和乐观并没能原模原样遗传给白鹭。
在十五岁害颜一行失去右腿后,白鹭就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事并不能从头来过。
白仁华也清楚地认清这一点,所以吃上了抗抑郁的小药丸。
遣散了最后一个员工,将厂转让后,白仁华开始整夜整夜失眠,起初他以为自己是闲的,于是大清早就拿着个茶杯,背着手,整日在公园闲逛,看人家遛狗、打太极。
可遛完一圈回到家,白仁华发现自己依然没胃口,过去陆月琴烧得太难吃的菜,他也可以吃下去,可厂关了后,他吃不下了。
白仁华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于是去看医生。消化科的医生给他做完肠胃镜,看着单子告诉他,他没病。
于是白仁华去了精神科,这一趟就不得了了,他确诊抑郁症了。
白仁华告诉医生,他觉得是误诊,他整天挺乐呵的呢。
医生却告诉他,他这叫微笑抑郁症。他的笑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是强颜欢笑。
白仁华没把自己患上抑郁症的事告诉陆月琴,背着陆月琴偷偷吃药。
他如此吃了半年多,自以为藏得很好,直到被白鹭发现。
那天白鹭刚从陈柏然家补课回来,将手机的充电线忘在了陈柏然家。于是他去白仁华床头的抽屉里翻找,最后在隐蔽的饼干盒里发现了那个白色的瓶子。
白鹭将瓶子举到眼前,看清那串复杂的医学名称,去电脑上搜过,之后回想着白仁华的笑容,想他“嘿嘿”一笑,说,“美妙好滋味”,想他竖起大拇指,跟自己说:“小子,我信你。”
想着想着,天亮了。鼻血差点落在枕头上,白鹭捧着脸去洗手间,抬头时盯着自己红肿无光的双眼,又想到乾旭。
白鹭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下去,试图跟颜一行倾诉,来到他家,却发现颜春明当初跟他爸一起买的白色奥德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奔驰威霆。
看着颜春明的新车,想到江媛爸爸的奥迪a8,白鹭恍然醒悟,时过境迁,很多事都变了。
当初只有他这一个朋友,对他人都漠不关心的颜一行,已经变作“喜欢很多人,当然包括你”,变作更喜欢江媛了。
回想自己去画室接颜一行时,看到颜一行的那些朋友各自坐进车里,每辆车也都比他家的桑塔纳新得多,也贵得多,即使骑单车,头上也戴着价值过千的耳机。
高考结束这天,目送颜一行坐进奔驰威霆里,而自己坐进年久失修的桑塔纳里,白鹭感受到了金钱对他自尊心的挞伐。
颜一行顺利申请到了国外名校,距离出国不过十天,颜春明邀请白鹭一家吃饭。
还是在那家酒店。还是那些熟悉的菜,他们还是按照当年的座位落座。
颜叔叔变胖了,变得大腹便便了,他假装自己没有变,但他手腕上的表已经不是白仁华能高攀得起的了。颜叔叔假装自己没有变,但他喝酒不喝白酒了,改喝洋酒了。
颜春明给白仁华斟酒,满口庆贺,说着“哎呀,恭喜白鹭也考上理想的大学,将来成为一名治病救人的医生!”
白仁华脸上是笑着的,脊背却挺得僵硬。
白鹭看出来了。
陆月琴也看出来了。卖掉了何红送她的金手链,她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何红手腕上却多了个翡翠手镯,浅绿色的清透,就算陆月琴再不识货,单看那光泽也知道价值不菲。
何红的脸也有些变样了,皮色变得和翡翠一样通透了。发型也不是之前那样披在背后的长发了,变成了大波浪,染了深棕色,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染发剂,又光又亮的。
陆月琴一头未经打理的粗糙短发,合照时站她身旁,仿佛她的佣人了。
即使何红再与她热络,再将头挨在她的肩膀,她也只能闻到何红身上的香水味了,闻不到当年她推荐给何红的护手霜的味道了。
颜春明试图与白仁华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追忆往昔,但白仁华脸上的笑容愈发难看。
他终于忍受不了,把手盖在高脚杯上,赔笑道:“我这种大老粗,还是只喝得惯白酒。”
颜春明停下了倒酒的手,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重又笑起来,说:“仁华,其实这次请你们一家吃饭,除了祝贺两个孩子考上大学,还有个原因,就是我想继续跟你合作。”
白仁华听后只是沉默,许久后说:“还是不了,我不打算再做生意了。”
安静几秒后又说,“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来跟你合作的了。钱没有,技术没有,厂房,也没有了。我只剩下男人的自尊心了,兄弟,但是不能交给你。”
坐在席间的颜一行,再度感受到年轻的无力。如同当年目睹他们两家争吵后各奔东西。
颜一行并不知道白仁华已经到了这种境地。编造与江媛的关系,遮掩自己的爱意,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