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陈三郎不高兴,受了气的陈氏也不高兴起来,她平时哪受过这么多委屈。只见她双眼睫颤动,眼中愁色更甚,浓的要滴出水来,几乎压弯了她的睫毛。而从这浓浓忧愁中,似乎飘出来了酒香,游蛇一般分作丝丝缕缕钻入两人的七窍之中。
  陈三郎抽动鼻子,打了个喷嚏。他突然觉得有的昏沉,睁不开眼皮似的,眼前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一时间竟连陈氏的样貌也有些看不清了。
  陈氏虽然不高兴,却也没再提钱的事,她多少还是顾忌陈三郎。两人沉默半响,还是她率先收了碗筷,冷着脸开始洗洗涮涮。她一边洗涮一边看自己的手,所幸的是她是妖,这么久了手指依旧葱白如玉。
  收拾完了东西,重新开张卖酒,她依旧美得像是画中人走出来,依旧吸引了一大波人来看。
  盖子揭开,酒香肆意飘散,侵入这条窄巷的每一处砖缝和土地。所有人都闭上眼睛陶醉地深吸一口气,就连巡逻经过的金吾卫也忍不住勒马停下。
  大家都沉醉在一场幻梦之中。
  唯有幼子心中纯净一片,不受影响,好奇地张望着,不多时就烦躁到放声大哭,又将自己的母亲从幻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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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沈府之中。
  鸟语花香,绿意盎然,一片祥和之中沈天野却失了神。他一早醒来,翻身下床结果差点滚到地板上,扶着腰愣了半天突然觉得一阵混沌眩晕,僵了半天才能动作。
  他好像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权,稍微一动脑袋就好像要炸开,有无数声音响起,无数身影晃来晃去。这种感觉让他心中慌张,闭着眼忍着难受摸半天才摸到一只冰冷的手。
  这只手的冰冷让他镇定了一点,他掀开眼皮,看到了崔冉。
  崔冉蜕皮结束,化作人形,她长高不少,一双眼也越发光华内敛,此时正盯着他瞧。她皱着眉道:“你昨日撞到什么了,身上有股怪味。”
  沈天野顺势将脑袋送到她手上撑着,有气无力道:“我在陈家后院看到了一只蚌。”
  他的思绪有些混乱,声音也变得沙哑,继续道:“我躲在陈家后院的树上,想看看那酒究竟有什么蹊跷。没曾想撞见了陈氏的秘密,她根本不是人,是一个蚌妖。她从身体里取出一条快化龙的小蛇,拔了它的鳞片泡酒……”
  他说的断断续续,忍耐着痛苦,崔冉见他这般不适,慢慢地往他身体里传送法力,疏导他的经脉。
  在他的经脉里,崔冉感受到一股格格不入的力量正在侵蚀他的功力,而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之一点点拔除。随着她的动作,沈天野脸色明显好了许多。
  “你撞见蚌妖好事,吸了她的蜃气,若是无力抵抗今日一早就该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崔冉闻着他身上的淡淡腥味儿道。
  海市蜃楼,就是在海中修行到一定程度的蚌妖吐出的蜃气所化。它们营造幻境,迷惑来往的船只。
  在蜃气之中,人们往往会失去自己的判断,晕头转向,还会看到往日执念,从而前仆后继地丢了性命。
  不过沈天野身上都残留天狗妖力,能够与蜃气抗争一二,不受其影响太过。再加之她刚蜕皮结束,修为更进一步,因此原本有些棘手的蜃气在她眼中也变得简单,崔冉三两下拔除干净,将沈天野扶起来坐到榻上。
  “今日你就在家中待着,好生休息,我跟温升竹继续探查。”崔冉叮嘱他。
  沈天野有些不情愿,他本就跟崔冉不甚亲密,再放任温升竹跟她独处,岂不是给别人创造了机会?可他又深知自己身体现在做不到和他们一起出门,只得遗憾闭嘴,眼巴巴地看着崔冉离开。
  崔冉合上门,心中叹了口气,她头一回因为沈天野而感到头疼,因为她觉察到他的不对劲。
  这几日沈天野变得比之前更加黏人,好像面临了什么危机似的。在此之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共同长大的朋友,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分寸与礼貌。
  可是最近,她能感觉到沈天野对她的心思变了,他变得急迫与不安,他想要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
  就像寻常男女那样。
  可是她与沈天野相识多年,从未想过他会成为自己的未来的伴侣。并且,沈天野已经跟自己签订契约,违背人妖不能结合的天道紧密相连,才会生出这许多波折因果,已经对他们二人都有损害,万万不可再进一步。
  因此她只能装作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约见温升竹。
  第38章 龙女(五)
  温升竹在小花园等他,他只穿了身简单的白衫,头上腰间都是寻常配饰,并不夺目。崔冉不方便直接在沈府以人身行走,早就变了蛇身游走过去。
  他听见鳞片擦过地面,枝叶被慢慢碾压的声音,立即转过头来,俯下身伸手,崔冉沿着他的衣袖而上,盘在他手臂上。
  “边走边说。”蛇信伸卷,吐出一句话。
  温升竹看着手臂上的小蛇,眼中浮现出笑意,他第一次见崔冉以蛇身说话,仿佛能够感受到她柔软的肚腹在自己衣物上震动起伏。
  “我昨日翻阅了聚书楼中的城志,发现了朱兴这个人,他三十年前来到平城……”
  温升竹之所以会去找朱兴的存在痕迹,是崔冉交代他的,万寿寺一行很多事情都能够解释,唯有朱兴,犹如一个突然出现的引子,引的一切发生。
  崔冉借朱兴的壳子见到了血池,经历了苏栩平庸的一生,沈天野和温升竹被朱兴引到万寿寺夺了肉身。
  这个人短暂地出现又消失,却留下的蛛丝马迹,叫崔冉不得不关注。寻常人在遭遇危险之后会选择远离,甚至下意识逃避,害怕再次被伤害。但是崔冉三人不同,他们仔细地记录了每件事的蹊跷和关键。
  于是一条线索就慢慢地浮现了出来,而这线索在安上朱兴这个关键人物之后,变得更加清晰。
  “当年的平城不如现在繁华热闹,管理也较为松散,出现过人口失踪案件,但是人数不多,拖的时间较长,所以最后成了一桩无头案。”
  “这个案子的受害人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都找朱兴批过八字,或者是化解过灾厄。”
  “当时朱兴有另一个名字,叫做于兴,因为常用一支笔替人写符消灾,因此也被人称为于朱笔。”
  崔冉听着温升竹说这些,回想起在万寿寺中她打开朱兴的包袱,看到的那支朱笔、黄纸和那张由城隍签发的路引。
  朱兴有穿梭阴阳的能力,必然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城中术士,他跟这桩人口失踪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温升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特意又在地方风物野志中找了于兴的名字。
  这一找,他就发现了蹊跷,于兴是朱村人,是外地人娶了当地的媳妇留在朱村的。后的生活本是风平浪静,但突然有一日,他发了癔症。
  先是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再是认不出人来,就连自己的妻子也视作仇人,见面就疯狂地扑咬。
  最后他高热三天,三天后从朱村失踪,再次出现时已经在朱村附近的一个道观做洒扫道长,偶尔为人看相问卦。
  朱家派人去找,却只得到一句他已经忘却前尘往事的回复。他绝不可能回家了。
  朱村?崔冉有些熟悉,问道:“道观叫什么名字?”
  “白云观。”
  什么!白云观?如果还是人形,崔冉简直忍不住要跳起来,她一个激动,从温升竹衣袖上滚下去,吧嗒掉在地上。
  勿怪她惊讶,只是这白云观是她师父曾经的修行居所。
  难道朱兴与她师父还有关系?
  崔冉落地,扭了两下,趁着没人注意砰的变作人身。他们此时已经走出沈府,即将步入街市。
  街市上雾气弥漫,人头攒动都是黑影,有的负婴有的挑担,模糊间还以为是长了三头六臂,颇为骇人。
  温升竹有些犹豫,止步不前,他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还看了当年人口失踪案涉事人的名录,只有极个别受害者回来了,其中有一个人,你我都认识。”
  “是谁?”崔冉立即问。
  “我哥哥,沈天野。”温升竹唇边的笑意消失,浓雾飘出,将他的面容也拢得模糊。
  “崔姑娘,我该不该相信你呢。”他的声音飘渺,犹如叹息,又如从天边传来。这是温升竹第一次,表露出对崔冉的迷茫,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她。
  即使如今危机重重,他也像被蒙住了眼睛一样,跟着崔冉一往无前。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对于崔冉的问句,而是他在看清了自己的心之后,唯一一次挣扎。
  “你说什么?”崔冉没跟上他,疑惑道。
  “崔姑娘,你当初一定要我说随行,用我的血去寻我哥哥,难道真的是因为我们是亲人吗?”温升竹突然又问起往事。
  既然沈天野可以凭借签订契约带来的感应找到崔冉,崔冉为何不能够找到他?非要大费周章带他前去,反倒徒增更多危险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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