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西门向外再看一眼,微微皱眉。
  李成悠闲地往嘴里又扔一颗红果,语气却故作紧张:
  “难道是谈恋爱啦?被男朋友约出去玩了?”
  如所预见,西门立即解下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李成暗暗偷笑。谁知他并没有径直出门,而是绕回冰箱旁边。李成这才意识那里多了块小小的留言板,他凑到西门身侧,看见上面写着:
  哥哥我去看望艾伦叔叔。你先吃饭哈。夏尔。
  李成咽下嘴里的东西,拍了拍手,说道:
  “是去看你爸了啊。我去接她吧?”
  西门放下围裙,走到门旁拿起外套:
  “我去,你看着牛肉。半小时就回来。”
  下了车,西门步行进入疗养院的大门。门卫遥遥向他递来一眼,见是熟人,便低头继续看书。
  夏夜里凉风习习,西门抬头,只见漫天星光,银河垂地。
  为数不多的知情人,都曾问他为什么要照管当初抛弃他们母子的艾伦,为什么甚至还当了艾伦未婚妻遗子莫夏尔的监护人。
  他也曾如此自问。
  为什么照管艾伦?
  爱?恨?同情?怜悯?……甚至与这一切感情都没有关系,只是责任。只是他痛恨艾伦没有,而强迫自己一定要有的,责任。然而三年来工作愈发繁忙,他来这里的次数也逐渐减少,反而是夏尔常常来看艾伦,给他读书唱歌,扶他在院子里散步,彷如亲生女儿。
  那么,夏尔呢?
  他和她一起生活亦已有三年。
  在德国时,他自中学起便独自租住在就读学校的附近,很长时间回家一次看望母亲,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刚开始和夏尔同住,他时常不由自主便烦躁起来——
  清晨听见洗漱声和煎炸声。即使自己不想吃饭,却要惦记她吃什么。常常在冰箱里储备些蔬菜,虽然他像传统的德国人一样更喜欢吃肉。只能说汉语。再也不能光着上半身随意走动。晚上加班时不能放摇滚乐,以免她被吵醒。
  后悔么?
  私人领域被另一个人介入。他的自由被步步侵蚀。不安、恐惧、甚至愤恨。
  后悔么?
  因为对墓前那个伶仃女孩瞬间的感同身受,因为想要证明自己和父亲相反,因为一时的冲动和意气,就轻易许诺了另一个人的生活。
  后悔么?
  他将手中的啤酒罐扔出。砸在墙上,弹至房间角落,像是命运对他不自量力的嘲笑。
  然而,这样的不甘与悔恨却渐渐被习惯代替。习惯一出房门就看见她摆在餐桌上的稀饭和煎蛋。习惯经常确认冰箱里有她可以烹煮的东西。习惯看见她省下零花钱买肉回来。习惯她渐渐冒出一两句发音奇怪的德语。习惯再热的天气也穿着汗衫。习惯万籁俱寂,而不再需要摇滚乐给予相伴的幻觉。
  甚至习惯了味道酸甜的中式啤酒。
  习惯了莫夏尔的存在。
  护士将把来访登记表推给他,轻声说:
  “你父亲今天下午又不太好。刚刚打了镇静剂才睡着。夏尔一直帮我们忙前忙后,累坏了。”
  闻言他唇线一紧。很快填好自己的信息放下笔,将登记手册还给护士。礼貌地道了声感谢后,他放轻脚步走向二楼属于艾伦的病房。
  门没有关,夏尔正背对着门伏在床边,像睡着一般。西门脚步更轻,待到近前,才发现夏尔的双肩微微颤抖着——
  她在哭。
  他的心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停下脚步,只听女孩子不断嗫嚅着:
  “对不起,艾伦叔叔。是我不好,是我杀死妈妈的。对不起。艾伦叔叔。”
  西门只觉凭空一道雷鸣。
  ——你在胡说什么,夏尔。
  欲质问那双削薄的肩膀,累积的疑惑却像团团雪球冲撞在一起,堵在喉间封存了所有声音。正在此时,护士象征性地敲了敲门,道:
  “西门,夏尔,探视时间结束了哦。”
  莫夏尔闻声猛然反转了身子,满是惊惧地看着他。
  平常清脆的响门声,现在听来像是死亡洪钟,荡起无声的浪潮,淹没了他们。
  她的目光很快由惊惧变作疼痛,甚至还有一丝解脱,她擦了眼泪,站起来,唤他:
  “哥哥。”
  他不答话,走去看了一眼已然睡着的艾伦,便对她说:
  “走吧。李成还在等着。”
  到家的时候,门上却多了张纸条,是李成笔迹,说家里有事,提前先走,牛肉已尝,味道大好。西门将纸条撕下,拿钥匙打开房门。一直没有说话的莫夏尔这时叫他:
  “哥哥。”
  他不回应,径直走进厨房,盛了饭出来,对她说:
  “吃吧。”
  莫夏尔欲言又止几回,见他没有说话的意图,便都咽了回去。直到饭毕,西门突然说:
  “以后不要对任何人那样胡说。”
  言毕起身进了他的房间。
  莫夏尔的眼泪扑簌簌掉到桌上,不再说话,许久才低声道:
  “我没有胡说,是真的。哥哥。”
  四
  血珠一颗颗从白皙手指上滚落,滴滴答答越坠越急。
  “好疼哦。”李盈吸着凉气,眼里却是蜜一样的情绪。
  莫夏尔嗔怪地看了好友一眼:“做巧克力都能把手割破,你真是神了。”
  言语间,已拿出一张创可贴小心翼翼地给好友贴上。贴完轻笑道:
  “七夕巧克力,你的就叫‘血色浪漫’好了。”
  “去你的。”
  李盈捏起粉拳,砸向好友的背,脸红得像个番茄。很快想到什么,回击道:
  “你的巧克力送给谁啊?不会是西门哥哥吧?”
  莫夏尔的神色骤然变得落寞而尴尬,很快若无其事地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拉过好友的手:
  “再让我看看。”
  伤口是个意味着疼痛的词,而前面加上“为了给爱人做巧克力而弄出的”作为定语,则变成痛并快乐着,甚至
  只是快乐着。
  爱情真好。
  莫夏尔笑,用一只手轻轻按住李盈伤处,煞有介事地轻念着什么。另一只手则收在背后,隐藏似的捏紧了。
  “怎么最近每次说到西门哥哥你就故意跑题,你心虚什么——”李盈的性格和她哥哥一样爽直,快言快语到了一半,却忽然变成了疑问,“…….呃?怎么突然不太疼了?”
  她举起贴着创可贴的右手食指,太阳下转着仔细观察。疑惑不已:
  “你刚念啥呢?”
  “依稀滴波里希。愈伤魔咒,嘿嘿。”
  莫夏尔眨了眨眼睛,开心笑着。
  李盈低头又看自己的手指,喃喃道:“还真管用。依稀什么来着?”
  说着抬起头,莫夏尔却已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看着好友背影,李盈不合年龄地叹了口气。
  初三时莫夏尔转入李盈所在的班级。瘦弱苍白,长发扎在颈后,长长的眼睫低垂着,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老师写完她的名字说大家鼓掌欢迎的时候,李盈看见她暗暗捏紧了握住书包背带的手,这才用尽全力般张开了眼。李盈一直不知如何形容那一瞬的惊艳,直到有一次看见白色玉兰花绽放,她才醍醐顿悟般拉住李成边跳边叫“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搞得李成莫名其妙。
  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因为莫夏尔总是刻意地躲避人群。女生自然不喜欢长相比自己出众又性格孤僻的同性。男生倒是有惜花欲望,却总是遭到拒绝,便也渐渐远观。由是她总独来独往。后来有传言说她妈妈是自杀死的,大家才总结一句“原来如此”。李盈却不禁有些心疼她,但想要沟通又怕碰壁,屡屡作罢。后来传言再起,说她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德国人包养,大家便又总结一句“人不可貌相”,李盈则更加好奇她背后的故事。直到那天哥哥李成带她到好友家吃饭,她进了屋,看见莫夏尔正在摆放碗筷,嘴张成了吞蛋形,只听李成说:
  “我介绍下,这是我的好朋友西门.马汀,这是他妹妹莫夏尔,这是我妹妹…..李盈你能不能先把嘴合上。”
  她听令闭上嘴巴,跑去拉住莫夏尔笑道,我就说嘛!我就说嘛!哈哈哈。
  就这样慢慢变成好友。
  与莫夏尔接触越深,李盈越觉得她是个可爱温柔的女孩子。于是更加心疼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自家父母总是甜甜蜜蜜万年新婚夫妻的模样,看到冰箱上那个先是离婚把莫夏尔扔在外婆家不管不顾,再是自杀把莫夏尔仍在人世孤苦伶仃的莫钦,她就厌恶。
  幸好,夏尔还有西门。
  正想着,门外一阵钥匙扭转的声音。李盈举手,对来人高高地摇着:
  “西门哥哥。”
  那张轮廓削挺的脸出现在门后。
  稳静。内敛。有责任感。个头虽然在西方人中不算高,但在中国,算不上不高。
  虽然有些不爱说话,但还是一百分啊一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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