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哦,这个啊,倒还真是首凉快的曲子。”店长有些惋惜,但迅即就笑了,“我去跟客人说,让他换一首吧。”
“谢谢。”他满怀感激。
店长背朝他,只是摆了摆手。
他离开休息室,走向“天空之音”,这架纯白色的钢琴旁边是面向街道的大落地窗,他朝窗外看去,一个背着蓝色大书包的小男孩正划开几乎凝滞的空气,像只急掠的鸟一般,飞速而过。
他按下琴键。
二
男孩飞快地跑着。为了抄近路,手脚并用爬上了路边的田埂。这是片苹果地,夏绿秋实后,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长在地面的老人的手一般,虔诚地迎接着从天空急坠而下的片片雪花。
他的步伐溅起一路雪屑,留下缓缓的风和呼吸的霜,在茫茫天地之间延成一线。忽然这条细白的线挫顿成了一个点——他跌倒了。因为跌倒时本能地张开嘴想要惊呼,爬起来的时候,除了鼻子被雪塞住,嘴里也满是冷咸。冷是地面的雪,咸是嘴唇磕破流出的血。但他没有去擦嘴上的血,而是急急检查和拍打着膝盖和胸口处的衣服——这是妈妈亲手做的棉衣棉裤,弄坏了妈妈要补,弄脏了妈妈要
在大冷天洗。两者他都不愿,而伤口他只要舔舔就好。
确定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痕迹,他这才用手抹了抹嘴唇,伤口流出的血已经结成了薄薄的红冰,粘在他手背上一些,拉开的时候火辣辣地疼。同样火辣辣的还有膝盖,大概是刚才磕在了石头上。他顾不得这么多,原地跳了跳,借力把书包背在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向前跑。这时的步伐已不能如前流畅,而是明显的一瘸一拐起来。
但他依旧奋力奔跑。
奶奶一个月前去世以后,妈妈再没有笑过,甚至还变得有些奇怪,和她说话,都很少应答。
这次年级第一的奖励是后天去县里看电影的两张影票。妈妈曾经给他说过的“电影”,是从一个比电视大得多的屏幕上放出来的东西,妈妈说的时候难得的兴奋,眼睛里发出的光,他现在都清楚记得。但妈妈从城里嫁来这个村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电影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妈妈高兴的表情。
终于看见那户遗落在村子西北角的土黄院落。
他从大概三米高的土坡上滑下去,顺势冲进门,刚想大声喊出“妈妈”,尚未出口就被吞回了肚子。
妈妈正端坐桌前,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则地律动——那是他很熟悉的动作。他知道,妈妈嫁来这里前,是市里的钢琴老师。记忆中,她常会忙里偷闲地让手指跳舞,在桌上,在床上,更经常地,在自己的腿上。他从电视里看过那个叫做钢琴的乐器,一排黑黑白白的按键,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发出那般清脆悦耳的声音。
而他总觉得妈妈凭空画出的音符是更加美丽的,和她的人一样美丽。
后来他曾听人说,美丽的人较之普通人,需要更多地面对来自他人、来自自身的诸多欲望,因而苍老更快。他想,如果这样的话,在依旧美丽的外表下,那时的妈妈其实早已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因为生活的逼迫,甚至愈加有些歇斯底里。
这些逼迫里,来自于他的,应该占了大半成吧。
这些思考都来自成年以后。当时的他,只是轻轻放下书包,乖巧地走到妈妈身边,把手背在身后歪头静静看着她。家里的白猫这时从炉子旁边跑过来,竖着尾巴来回擦蹭他的腿,长声叫着。
她意识到他的到来,头也不回道:
“去给奶奶上香。”
“哦。”
三
“小白,等一下。”他拿着手感粗糙的黄色线香,小心躲避着在脚下窜来窜去朝自己讨食的大白猫,向奶奶的遗像走去。
家人的遗像都放在屋里的大红木柜上,踮起脚伸长手把香插进去以后,他匆匆拜了拜,眼睛扫过自己出生不久就去世的爸爸,一年后继之去世的爷爷,到了奶奶遗像的时候,他视线一缩,就低下头去。
还是畏惧。
他始终记得奶奶拖着那条伤残已久业已萎缩的右腿,几乎是爬进妈妈的怀里。那不是奶奶,那是一颗枯瘦的枣,正指着自己哆嗦叫骂:
“鬼!!你走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妈,妈,不要这样。”妈妈一边安慰躲在自己怀中的婆婆,一边示意他离开。
似乎从他记事,奶奶就是隔间的一摊枯骨,胡言乱语和腐朽气息就是她仅存的皮肉。奶奶从不离开她的小房间,妈妈也很少让他去探望她。屈指可数的几次会面,也不过是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床边,看床上的老人或者望着房顶或者低首抠着被子,喃喃自语。每一个停顿,都是阿弥陀佛。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人往往是在力所不逮的时候,才会诉求于神明。换句话说,神明是绝望的产物。
数月前的那天,奶奶突然自己离开那间屋子,却迎面撞见了自己的亲孙子。他对清醒时的奶奶的好奇和期待,被她即刻喷发出的恐惧呼喝冲得荡然无存。
她的惊惧让他想起村里的其他人。如果忌惮和避讳化作人形,就一定他们那样的。
——他们说他的妈妈是大克之人。刚刚生下孩子,就克死丈夫。一年后,公公也状貌离奇的死去。家里只剩下她和儿子,还有一个被克成疯癫的瘫子婆婆。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偶有波澜,无关壮阔的。中国西部的小村子里,他们一家绝对有令人视为异物的资本。
所以他家被迫从村中迁到靠山的村角。所以从来没有人在农忙时候来他家帮忙。所以他总能在门前发现成捆扔来的艾草。
他回首望了望自己插在遗像前的三只黄香,忽然想:奶奶究竟看见过什么,才会这样咒骂自己的亲孙子呢?
她所见的事情,妈妈,一定也见到过吧。
“喵~~~”白猫终于再也忍不住,用爪子扒上他的腿,起身叫喝。
他只好放弃思考,安抚地抱起它,软声道:“这就给你弄东西吃啊,小白乖。”
这只白猫是两年前拣的,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有一只非常有名的小狗也叫小白,更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史上第一色男。他只是摸着小猫细如雪绒的毛,雀跃地不断低声念着:“小白,小白。你现在就住在小尘和妈妈家了!”
两年时间,小白已经可以改名大白了。他摸着现已长到七八斤重的大猫,它正在自己怀里发出快乐的呼呼声,眯眼蹭着他的胸口,良善如同一个天使。似乎全然与去年夏天死去的那只蝴蝶无关。
那只蝴蝶停在小白嫩红色的鼻梁上。比当时七岁的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猫,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阳光下,猫的绒毛和蝶的羽翼勾廓着一层软软的金色。
他兴奋极了,飞快地拉来正在厨房做饭的妈妈。仰头看着妈妈,期待她看见这幅图景时的表情,却见妈妈叹一口气,蹲下身摸着他的头。
不应该是这个表情啊。
他非常困惑地望向自己的指向,一股夹着冰的风暴立即将他冷冻。
——蝴蝶的一翼跌在地上。剩下的一只七零八落,根部缀着残破如虫的躯体,在地上瑟瑟发抖,如同烂叶。
小白在一旁不解地看着,被太阳耀成金线的胡子上,沾着一片无家可归的翼斑。
这个场景长久的停留在他的记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非常厌恶小白。只是再久之后,小白的可爱和顽皮又重新粉刷了他的回忆,更重要的是,因为村里人的忌讳,他从来都是独自一人玩耍,唯一的伴便是小白。这种相伴情谊,足以让他原谅它所有无觉的罪过。
抱着白猫路过方桌的时候,他又想起了自己在雪日汗洒一路竭力飞奔的原因,兴奋道:
“妈妈,学校发了——”
望着仍在独自起舞的妈妈,声音低了下去:
“明天学校有集体活动。我会多捡些柴火回来。”
四
村里小学组织的集体活动是去捡拾树枝。山脚有许多干枯的灌木也是捡拾目标,所以队伍正离他家越来越近,近到他不禁开始暗自期待大家一起走过他家门时的场景。而正如往常一样,队伍默契地停在了距他家三四百米的地方。
突然有人发问:“老师,山顶为啥还是白的呢?”
“那里温度低,雪化不掉啊。”老师是城里来的支教,普通话标准,声音悦耳,跟妈妈一样。他喜欢她。
而且,老师还给了他电影票。
“那里该多冷啊。一定能冻死人。”村长的儿子小胖缩着脑袋抱着臂蹲在地下,好大一个圆球。
忙着捡干树枝的他终于也抬起头看向那边。
“解尘。”老师叫了他的名字,向他走过来。
村里只有他家姓“解”,村里人从来把“解”读“界”,只有这位教他们语文的支教老师纠正大家道:“解在姓里面读‘谢’哦。谢霆锋那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