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39节
“快来人啊!”
“怪物!是个怪物!”
“杀怪物!”
“可恨的东西!害人精!”
那些原本嘻嘻哈哈看热闹的人忽然翻脸,举起棍棒铁锤,怒吼着要打死他。
好在他身形迅敏,咬紧牙关冲破包围圈逃了出来,可仍是挨了顿胖揍。
他不敢再化出本体,只得拖着两只脚的、又饿又疼的身体,藏进了巷子里一户宅邸——那宅邸正是李翩在酒泉的居处。
*
初时,李翩以为自己捡了条狗。
明明是个人,却生得狗鼻子狗眼,狗里狗气。还特别缠人,你走哪儿他缠哪儿,还喜欢把头往人身上拱,拱得李翩一身鸡皮疙瘩。
有时候他那种黏人的动作和神情,让李翩忍不住觉得有点恶心。
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捡了条狗——李翩为自己曾觉得云行之有点恶心而深感抱歉。
难不成自己是什么特殊体质,所以特别容易捡到这些猫猫狗狗?李翩暗忖。
但身边有只大狗狗陪着,真的挺好。
李翩不仅细心照看这只笨狗,好吃好喝让他养伤,闲了就教他识字,甚至还给他取了个两只脚的名字——云行之。
虽然这名字让人咋看咋觉得有很严重的夹带私货嫌疑。
但夹私货就夹私货吧,谁让他是李翩呢。
李翩天下第一好。
李翩说的都对。
云行之想一辈子给李翩看家护院。
顺便说,要是李翩能再养上一群咩咩羊让自己追一追就更好了。
云行之每次吃饱喝足,乐呵呵地满地撒泼打滚时,都是这样想的。
第35章 柔和忍辱(3) 这事本就不可能瞒一辈……
云行之气哼哼回到鹿脊居的时候,李翩在二进院东厢的书斋,房内除他之外还有索瑄。
大狗子涨红着脸气喘吁吁从外边跑进来,一眼瞧见索瑄跪坐于李翩下手之位,正低声跟李翩说着什么,见他进来,便敛容不说话了。
索瑄不喜欢云行之,云行之也不喜欢索瑄。
云行之是这样的,他对两只脚的东西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喜恶判断——因为判不清,所以干脆就不判了——他的喜恶只来自于你对他的态度。
——你喜欢他,他就蹭蹭你;你厌恶他,他就冲你呲牙咧嘴。
但这里面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李翩,一个是索瑄。
云行之无条件喜欢李翩,也无条件讨厌索瑄。
因为他知道,索瑄曾不止一次劝过李翩,让李翩为声名着想,把自己赶走。
“轻盈,你身边带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他就算不为取你性命,也定要坏你名声。你没听外边那些传言是怎么辱你的吗?说你和他是……”
索瑄是谦谦君子,从不说粗话,所以那句辱骂,他实在说不出口。
“一对儿狗男男。”李翩倒是大大方方地,笑着替他把话续上了。
在索瑄眼里,云行之就是个来路不明的细作,阿谀谄媚的奸佞,巧言令色的嬖人。
在云行之眼里,索瑄就是个虚情假意、意气风发,不对重来!虚情假意、意犹未尽……我呸,反正就是个讨厌鬼!
可是现在,那个讨厌的人就坐在喜欢的人旁边,看见自己还故意闭口不言,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机密怕自己听了去——云行之原本就火大,这下肚子里那把火更是烧得腾腾旺。
他一脸愠怒地走过去,宣誓主权似的,在李翩身旁的锦裀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谁承想用力过猛,自己把自己给墩了一下。
云行之刚要倒抽一口冷气,转瞬想起索瑄在旁边看着,硬是把那口冷气又给吞回肚皮里了。
李翩却被他逗乐:“不是去打猎了吗,怎得满腹怒火?难道是什么也没猎到?”
一扭头见他满脸泥土,唇边还有一丝血痕,又追问道:“跟谁打架了?”
“那些人都在到处嚼舌根,你为何不制止?!”云行之没回答李翩的问话,而是大声嚷嚷道。
话毕,见李翩手里握着个于阗产的白玉茶碗,正优哉游哉地将茶碗往唇边递,这下更觉愤懑不平,劈手就将那白玉碗夺了过来。
茶碗猛然被夺,碗内茶水泼了李翩一襟都是,李翩却只是笑着随意拂了拂。
“你还有心思悠闲喝茶,你不看看外边都传成什么样了?!”
“传成什么样了?说来听听。”
李翩的语气带着戏谑,仿佛在聊旁人的八卦。
“他们全都知道了!全都在议论!议论你的腿!”
云行之越说越气,越气嗓门就越大,又亮又脆,叭儿狗在汪汪叫似的。
李翩抿了抿唇,温声说:“这事本就不可能瞒一辈子,他们总归会知道。此前我之所以藏着,只是不想横生枝节。既然如今已瞒不住,那就随它去吧。”
这腿是陈年旧伤,走快了就会瘸,但若是慢慢悠悠地走,也不那么容易被人瞧出毛病。
在酒泉的时候,李翩随侍凉王李忻身边,李忻在某些方面对自己这个从弟也算是照顾的,那时多亏李忻帮他瞒着,所以并无人发现其中隐秘。
可是现在,他回到敦煌。
他在敦煌受的伤,又在敦煌揭了疤,因果宿缘,怎不令人唏嘘。
原本知道他是跛子的人,世间只剩下李谨、索瑄、云安、宋澄合、云行之等寥寥数人,可经过昨日那么一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罢了,罢了。
反正这条命都不知还能留到几时,腿瘸又算什么。
云行之仍旧气哼哼:“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
李翩忽地笑起来:“告诉他们什么?告诉他们,这条腿是被我父亲打断的,让大家一起去帮我讨个公道?”
他这话说得轻松戏谑,可索瑄却听出了其中暗藏的那些无法言说的痛楚。
待他说完,索瑄面上显出一抹不忍之色,沉吟着接话:
“轻盈,昨天你上祭坛之后,我心里就一直不安生,只怕会出什么事,谁知果真就……那祭坛并不算高,小凉公怎得就怕成那样?你说,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李翩沉默须臾,淡然道:“铭玉慎言。阿谨嗣位,是你我的主公,你是郡丞,没得这样揣测主公。”
索瑄被李翩一说,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而神色忧悒地说:“当年一事,本就错不在你。”
“倘若错不在我,那便在李太守和宋夫人……李太守乃我父,宋夫人乃我后母……”
话毕,李翩眼神晦暗,轻轻摇了摇头:“旧事就不提了。”
云行之见李翩的神情变得暗淡,自己心头怨怒瞬间消了一大半,甚至还有些懊恼,懊恼自己竟然责怪受伤的他,想了想,又将那白玉碗塞回李翩手中。
李翩把茶碗拿在手心摩挲着,碗中茶汤洒得只剩个底,他却仍端起来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况且,我哪里悠闲了,你没看我忙的。”
抿完茶,他将一枚封检递给云行之:“你来之前,铭玉正在说河西国的情况,这是悬泉那边送来的暗报,你看看。”
云行之接过一看,那封检用的是三缄其口的密封方式,即以三道青绳锁三道凹槽,暗报藏于其中,这种方式所缄内容往往是最为机密的。
打开封检,果然,里面是一笺藏好的苘麻纸。
索瑄见李翩直接把军报给了云行之,心头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云行之展开那张白色苘麻纸,只见上面写着,河西国沮渠氏前些时日开始在张掖集结兵力,目前尚不知是打算东进还是西攻。
听着云行之低声念军报,李翩禁不住思绪跌宕。
二十年前,鲜卑拓跋氏定都平城,正式称帝,定国号为“魏”。
拓跋氏立国以来先后击败了北边的高车和柔然,而后又以排山倒海之势打败了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后燕和羌人姚氏建立的后秦。
这方天地中的所有国家都看到了拓跋氏的汹汹气势。现今的魏主拓跋嗣是个绝不容小觑之人。
江左那边,北府兵统帅刘裕先是领兵攻灭后秦,继之代晋称帝,建立了国号为“宋”的新政权。
稍北,匈奴赫连勃勃建立的夏国,在刘裕之后攻下了长安城,且将其都城统万城的四个城门都改了名字——南为朝宋,东乃招魏,西曰服凉,北则平朔,可谓气焰十分嚣张。
整个天下形势复杂,瞬息万变,此地今天还在你手中,明日就不知又归了哪个王。
这红尘就像一块巨大的沼泽,玄机密布,稍不留神就会泥足深陷,直至尸骨无存。
而人与人之间则毫无信任可言,一纸诏书背后藏着的可能是利刃,也可能是毒鸩。甚至所谓的结盟,也不过是想让对方流更多的血罢了。
同为匈奴人,河西王对赫连勃勃的性情不可能一无所知,而鲜卑拓跋氏西攻的野心则更是昭然若揭。
放眼看看如今争霸天下的群豪们——赫连勃勃有权欲,刘裕有实力,拓跋嗣有雄才,乞伏炽磐有谋略,冯跋会做人……真是没一个好惹的。
在这样的时刻,沮渠玄山突然集结大军,虽还未知其真实意图,但人人皆知,与虎谋皮不若狐假虎威。
现在,东边有三头猛虎,西边有一只鹿,狼被夹在中间,它会咬哪个呢?
答案不言自明。
每每思及此,李翩心里便沉得如同压了千钧巨石。
云行之识字不多,磕磕绊绊地读完了苘麻纸上写的东西,大致解了其意,神情紧张地抬头看着李翩,问道:“郎主,你怎么看呢?”
“我猜,沮渠玄山十有八九是想彻底拿下敦煌和敦煌身后的西域诸国。现在我们不知道他会集结多少兵力,但既然我们已得了这消息,就绝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想个主意才好。”李翩沉吟着说。
索瑄突然开口:“轻盈,虽说传言不可信,但我曾听说,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好诗书,善雅乐,是个十分雍容华贵之人,与其兄沮渠玄山完全不同。”
李翩点头:“酒泉献城之时,来受降的人便是他,我那时见过他一面。”
“你觉得他如何?”索瑄问。
李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说了四个字:“深不可测。”
索瑄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我们现下也没别的办法了,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倘若能说动景熙,让他从中斡旋,能维持如今的现状便是极好。到时河西国要多少钱粮,我们都上供便是。”
“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