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40节
“为何?”
“铭玉还不知道吧,沮渠玄山被先王取了一只眼睛,他发誓要屠尽敦煌百姓以报此仇。”
索瑄愕然:“我只听说他身受重伤,原来竟是眼睛没了。轻盈是如何知道他要屠城?”
“我让张元显陪着林瀚喝酒玩乐,有一次林瀚喝多了,把这些事抖了出来。他说沮渠玄山不肯用义眼,日日以狰狞面目示人,姑臧文武诸臣中有许多都听到过河西王扬言要屠尽敦煌。”
云行之一拳砸在书案上,怒道:“这人怎得如此残暴!”
“所以,”李翩思忖着继续说,“就算景熙侯同意维持现状,恐怕也说服不了河西王。”
“这可如何是好……”索瑄的眉间已经拧出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房内三人都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忽听李翩说:“为今之计,只有杀了沮渠玄山。”
索瑄怔怔地看向李翩,问他:“你想用云将军的办法?”
云行之听索瑄提起云安,好奇地插嘴:“啥办法?云将军的办法是啥?”
李翩没有正面回答云行之,而是轻声说:“这是一步险棋,因为太险,我一直没答应。可是现在……似乎,已不得不如此了。”
云行之被李翩说得云里雾里的,挠着头嘟哝着:“究竟什么办法啊……你们不要打哑谜了。”
“敦煌城外有一片海。”
李翩突然来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云行之惊愕万分:“哪里有海?我怎么不知道?!”
李翩和索瑄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他,索瑄,云安,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敦煌是他们最熟悉的家园。
敦煌这座城啊,被戈壁、大漠、崇山包裹着,有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奇妙之处呢。
第37章 柔和忍辱(4) 杀了他无非是条贱命,……
正被李翩琢磨的景熙侯沮渠青川,此刻也正琢磨着李翩。
雩祀之时,李翩不小心暴露出自己是个瘸子,在场旁人的反应暂且不提,反正巡检令林瀚是要就地笑发芽了。
真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刚才还想着能不能再来个事儿让他在河西王面前再刷一刷存在感呢,这不,事儿就来了。
他当夜便修书一封,打发人快马加鞭赶回姑臧,把这当成个大消息,邀功似的报给了河西王。
河西王得知此事后确实很高兴,将书信递给散骑常侍张溱,对他说:“去,把这消息散布出去,孤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李凉州是个瘸子!”
一只瘸腿的鹿和一只独眼的狼,也不知咱俩谁更悲催一点,沮渠玄山拍案大笑,乐不可支。
张溱拿了书信从宫里出来,转头就去了景熙侯府,先将这消息报给了沮渠青川。
沮渠青川一听也乐了,当初在酒泉城外受降的时候,他和李翩见过一面。彼时只觉那武昭王亲侄是个神采秀俊之人,没想到竟是个跛脚的,藏得倒挺深,连他也没看出来。
乐完,他扭头问张溱:“子延,早听说你们安定张氏与陇西李氏颇有交情,你觉得凉州君是个怎样的人?”
这张溱明面上是河西王的散骑常侍,其实背地里却是跟他走得更近。
时人皆喜臧否人物,连他和河西王也没能逃过臧否之事。
他早就知道朝中许多人私下议论他们兄弟,因沮渠玄山脾气暴躁,又对汉人的规矩和仪礼极为厌恶,故而那些人给胞兄的品评是“冥顽”,而给他的却是“雍容”。
正是“雍容”这二字,让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拉拢了许多朝中重臣。
汉人总是这样的——
较之寂静,他们更喜欢肤浅的热闹;
较之激烈,他们更喜欢温吞的恭谦;
较之真实,他们更喜欢矫饰和惺惺作态。
他和张溱这些人走得近,很快就学会了一些从前不会的东西。
听景熙侯询问李凉州为人,张溱略一思索,正色道:“诡行灵秀,奇情深挚,轻薄凡俗不能解。”
“子延好高的评价。”沮渠青川以手指轻叩案几,神色颇耐人寻味,“这样棘手的一个人,当初我怎么就放他走了呢?”
“下官倒是觉得,放他走也并非下策。若是在酒泉就杀了他,无非是条贱命,杀了就没了。但大将军放他走,现下有他在敦煌,反而是件好事。”
沮渠青川挑起眼角看了张溱一眼,轻飘飘地问:“对谁是好事?”
“对您。”张溱正色答道。
沮渠青川没接张溱这句,而是蓦地换了个话题:
“折冲将军郑揽和平朔将军沮渠成勇已奉命前往张掖集兵,待辎重粮草皆备齐,差不多已是立秋前后,届时大王就该亲征了。他一心要去找李氏报剜眼之仇,怎么劝都不听。”
“您也要去?”烛光映在张溱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那是自然。”
张溱往沮渠青川那边凑了凑,刻意压低声音,语气里扑簌着一丝冷意:“大将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沮渠青川蓦地笑起来,眼中清光又润又凛。
他放了一枚棋子在敦煌,估摸着这枚棋也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
苏绾和手下女军从城里回到玉门大营的时候,带回了凉州君是个瘸子的消息。
今日是望日,苏绾照旧去了募兵所处理募兵之事,刚进城就听到了这八卦,说是整个敦煌都传遍了。
苏绾并没把这当成什么大事,她见过的缺胳膊断腿的人太多了,只要上了战场,谁都没法保证自己能囫囵个儿下来。可跟她一起回城的那几个年轻女军,却是真的被惊到。
这不,才回来,这消息就以飞毛腿一般的速度绕着大营跑了三个圈儿。
女军们因为凉州君和云将军不对付,对他都没什么好感,不过也不至于厌恨。这会儿听说此事,大部分人都是咂咂嘴摇摇头,或许还会再说几句活该、恶有恶报之类的话。
惟有北宫茸茸,听到消息的瞬间就急了,她要去找云安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云安却不知去了哪里,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连个影子都没翻到。
“茸茸。”
林娇生刚从书吏房出来,就见北宫茸茸站在那儿抓耳挠腮,总感觉她下一秒就要用爪子刨地了。
“小郎主,”北宫茸茸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你见到将军了吗?她去哪儿了?”
林娇生:“望楼。”
话音甫落,北宫茸茸撒腿就跑,一眨眼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哎——,茸茸——”
林娇生想叫她却没叫住,面上浮起一抹不忍之色,小声嘀咕了句:“我还没说是哪个呢……”
前文已述,玉门大营所在之处原本是武昭王建立的军屯,整个建筑结构就像是个小城池,或者说是个大坞堡。军营四角各有一座望楼,高高地耸立在那里,用来观察大营外的情况。
接下来,女军们都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将军府那个姓北宫的姑娘,火烧屁股似的一口气奔去了营北的望楼,片刻后又从营北奔回营南,紧接着又奔向营东,最后终于停在了大营西边。
好一通狂奔,直带起风卷尘沙漫天。
“这脚力行啊!平时真是小瞧她了!”众人齐声惊呼。
此刻,望楼披着斜阳,楼上是剪影般的云将军,楼下是快背过气去的北宫茸茸。
云安听到动静,垂眸看向望楼下方,见是北宫茸茸,便问她:“怎么了?”
北宫茸茸沿着梯子爬上去,气还没喘匀就急火火地问:“小……小……小郎主……怎么……瘸……瘸了……”
云安没答话,转头望向前方。
天快黑了,天地接壤之处已是一片浓蓝烈紫,白昼要死不死地悬在地平线上,很快就会被黑夜彻底吞噬。
大营内,高高的火垛已经点了起来,营门也已关闭。望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小队女军从营门内夜巡而过。
北宫茸茸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正想继续问,却突然瞥见云安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帛鱼?”
“嗯。”
云安顺着北宫茸茸的目光,也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她掌心握着一只红身蓝尾的帛鱼。
帛鱼,不是鲤鱼草鱼大头鱼,而是一种以丝帛缝制的饰品,可直接系于腰间或者挂在筭袋上做装饰物。
许是因为在时人眼中,鱼是吉祥的象征,故而百姓们争相佩戴帛鱼。这传统自汉室而起,至今已有几百年。
云安手中的这条帛鱼,腹部以赤色平纹绢缝制,内里填充些许棉絮,尾部则是蓝地立鸟云纹锦。
这种质地的帛鱼,算是十分普通的样式,大街上到处都是。而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腰上佩戴的帛鱼,不仅要有精美绣花,还得缝上许多值钱玩意儿。
北宫茸茸就有那么一个,是林娇生送她的。她那条帛鱼是用金丝绣的鱼眼,鱼身部分还缝缀了好些珍珠和绿松石,比云安手中这条华贵得多。
可云安却把这么普通的一条帛鱼拿在手中轻抚,像对待什么珍宝似的。
“这是他送我的。”过了好一会儿,云安突然开口。
这个他指的是谁,二人都明白。
“小郎主……”
云安扭头看着茸茸,神色平静淡然:“他的腿是许久以前受的伤,被他父亲生生打断的。”
北宫茸茸倒抽一口冷气,小脸一皱,要哭似的问道:“是我离开之后的事儿吗?”
云安点头。
灵化之前的事,北宫茸茸有好多都记不清了,就算记得,也都是些零散片段,凑不出个完整情节。
这其中就包括李翩的父亲李椠。
她对李椠已几乎没印象,任凭如何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李椠究竟是什么样子。
平民百姓家里父亲骂儿子,确实经常会说“小兔崽子你敢再如何如何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但那大多都是吓唬之词,可她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会亲手把儿子的腿打断。
“小郎主是犯了什么大错吗?”茸茸心疼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