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从许妙愉被许望清扶起来之后,许夫人一直紧紧地盯着她,可是许妙愉好似失了魂一样,一直垂着头,长发披散下来挡住了她的表情,口中的辩驳之词也没有了。
直到此刻,她也对许夫人的话恍若未闻。
不知为何,许夫人眼前突然浮现了新年第一天,她远归回府,许妙愉高兴地跑过来的场景,那时许妙愉的脸上满是欢喜,脚步灵动轻盈,好似没有忧愁的山中精灵。
许夫人不忍再看,转身离去,刚走到门口,忽听身后传来紫苏的惊呼声:“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夫人,小姐晕倒了!”
许夫人遽然转身,只见许妙愉如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垂下,唯有紫苏抱着她支撑着她没有倒下,她的牙关紧闭,脸色煞白,右边脸颊却红得触目惊心。
许夫人再也忍耐不下去,冲过去抱住她,长裙绊脚,她险些踉跄倒地,幸有颜姑相扶,可她已顾不上许多,对紫苏厉声喝道:“快去请大夫来!”
***
许妙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仿佛戏台下的观众,俯瞰着一出出悲欢离合,起初她看见一个小孩子独自在雪地中行走,只有五六岁大,梳着羊角髻,圆嘟嘟的脸蛋煞是可爱。
小孩儿走着走着,面前忽然出现了一颗桃树,树上结了红果,叫人垂涎欲滴,树下站了一个人,身姿挺拔,笑容灿烂。
小孩儿指着书上的桃子说:“爹爹,我要吃。”
声音清脆,分明是个女孩儿。
树下的人一跃而起,轻松摘下桃子递到女孩儿面前,摸了摸她的头,“你想要什么,只管跟爹爹说。”
好熟悉的声音,许妙愉心想,可是在梦里她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了,自然也想不出来这声音是属于谁。
一眨眼,画面一转,女孩长大了一点儿,穿着一身男装,手持专门为她制作的弓箭,正在瞄准远处的树叶,有人调侃她,“你也要学养由基百步穿杨吗?”
女孩气鼓鼓地瞪着那人,高傲地将头一扬,“有何不可。”
树下的人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她旁边,年轻坚毅的脸庞增添了几分沧桑,“说的对,我的女儿不比任何人差,百步穿杨算得了什么,有爹教你,就是千步万步也不算什么。”
女孩看了看手中的袖珍弓箭,面露难色,“啊,这是不是太难了。”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画面又一转,女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脸气愤地站在身着戎装的男人面前,“你明明答应我要陪我过生辰,你说话不算数。”
男人年纪也渐长,脸上皱纹显现,眉眼间尽是风霜,闻言坚毅果敢的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等爹回来,明年一定兑现承诺。”
好熟悉的话语,明年,又是明年。
男人渐渐远去,背影好似一座山。
直到此刻,许妙愉忽然心中一痛,她忆起了自己是谁,终于明白眼前的一幕幕,都是她与父亲曾经的点点滴滴。
忽而天旋地转,她再不是旁观者,反成了戏中之人,她更忆起了那个残忍的消息,父亲的死讯。
眼泪如雨落下,渐渐模糊了视线。
忽然一只手轻轻拭去了她的泪水,粗糙的手掌有些熟悉之感,她睁眼一瞧,却是父亲又站在了她的面前,比之刚才,他的神情愈发沧桑,皱纹也更深,隐隐的血气藏匿其中。
许妙愉忍不住放声大哭,“爹爹,他们说你死了,我不信,你怎么会死呢。”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妙妙,人都是会死的,我也不例外,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为我难过,好好活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形也变得透明,最后化为一片齑粉,随风消散。
她拼命去抓,却什么也抓不着。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在梦中哭泣之时,现实的许府,她躺在自己闺房的绣榻上,也无知无觉地流下了泪水。
而愁云惨淡的许府,竟无一人注意到。
紫苏将大夫带了进来,泪痕已干,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大夫把完脉,沉吟片刻,走出门去,对站在外面的许夫人说道:“小姐这是悲痛过度,一时郁结于心,才会晕倒,我为她开两副药,等小姐醒了,喂她服下,或有帮助。”
许夫人颔首,“劳烦大夫了。”
正此时,许老夫人听到消息走了过来,听到大夫的话,冷声道:“算她还有些良心,知道伤心,既然没事,老身也不用进去了。”
不久之前,许妙愉在许夫人面前晕倒,这一下可把许夫人吓得不轻,许老夫人的话也不听了,便将许妙愉带回了房中安顿好。
许老夫人其实也心有余悸,再怎么说,许妙愉是许熠唯一的女儿,而且整个许家最溺爱许妙愉的就是许熠,若真出了事,她也对不起自己九泉之下的儿子。
许老夫人走后,大夫犹豫片刻,又道:“夫人,关于这两副药,煎服时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紫苏在里头照顾许妙愉,她发现了许妙愉眼角的泪痕,不禁也流下眼泪,又想到今日的变故,无措地看着许妙愉安静而略显痛苦的睡颜,心中茫然万分。
不多时,颜姑走了进来,低头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细声细气地说道:“这里交给我吧,夫人叫你过去一下。”
紫苏赶紧应了,起身往外走去,颜姑接过她手中的锦帕,轻轻为许妙愉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擦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叹息一声,面色变得阴沉,对着毫无知觉的许妙愉说:“小姐,你真是太荒唐了。”
过了半晌,许妙愉醒转过来,缓缓睁开眼睛,她的思绪仍然停留在梦中的最后一刻,父亲在自己的眼前消散。
许妙愉久久不能回神,颜姑见状,忙换了担忧的神色,低声说道:“小姐,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往后夫人就只有您了。”
夫人二字触动了许妙愉的心弦,她终于动了,眼珠微微转动,起身问道:“我娘在哪里,我想见她。”
颜姑道:“府中如今乱作一团,夫人正忙碌着,暂时抽不出时间来,小姐先休息着,等夫人忙完了,自会来见您。”
“好。”许妙愉没有勉强,乖顺得都不像她了。
她又躺下,正巧这时,紫苏走了进来,手持托盘,药碗置于其上,刚刚煎好的药,还冒着热气,她便问:“这是什么药,我病了吗?”
紫苏红着眼眶,哽咽得说不出话,颜姑忙代替她回答道:“大夫看过了,您是忧伤过度,这是安神的药。”
许妙愉点点头,垂眸不语。
她不觉得安神的药能有什么用,但为了让旁人安心,喝了也无妨。
紫苏小心地将药碗端过来,动作很慢,仿佛有所顾虑,许妙愉没有注意,示意她快些,终于,紫苏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喂她将药喝了下去。
很苦,但怎么也比不上她此刻心里的苦。
第31章 动摇
二月初一, 许熠的灵柩终于回到长安。
一大早,许妙愉便随着许家众人身着素缟,来到城外迎接, 与他们一道的,还有许许多多自发前来的长安百姓。
春日来临,气温回暖,可是每个人心头都是冷的。
在料峭春风之中, 人群沉默地等了半晌,终见一队人马晃晃荡荡地走近, 中间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棺材普普通通,用料普通,更无精美花纹。
可许家人一看便知,这是许熠的棺材,因为他以前总是担忧自己有一日会战死沙场, 早放出遗言,他的棺材只需要最简单的样式。
棺材周围围着的, 都是许熠手下的士兵, 个个七尺男儿,此刻却都红了眼,见到许老夫人和许夫人, 忍不住失声痛哭。
哭声仿佛能传染,迎接的人群中也传来哭声,一浪高过一浪, 悲伤的气氛直冲云霄。
值此时刻, 许妙愉反倒哭不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这几日她已经将眼泪流干了,她原本随母亲站在人群最前面, 此刻却被挤到了边缘。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梦中,总是隔着一层。
她听到有人说,棺椁中只有将军的衣物,那一战惨烈,死人白骨堆积如山,他们已无法分辨,只好将衣物运回。
原来他们甚至没能找回来父亲的遗体,许妙愉忽然觉得可笑,父亲征战多年,最后甚至不能入土为安吗?
可她当然笑不出来,反而在心里产生一丝希冀,没有找到,会不会,父亲没死?
她知道这样的希望有多渺茫,也不敢多想,队伍重新启程,一路回了长安,所过之处围观者甚众,多是感到可惜悲戚之人,哭声亦络绎不绝。
直到晃晃荡荡的队伍走到许府门口,这才慢慢散去。
众人将棺椁运入灵堂,白帆飘扬,除了黑色的棺材,入目皆是一片素白,许老夫人又哭晕过去几回,许妙愉的伯父自任地赶了回来,劝了自己母亲几回,许老夫人这才回去休息,留下一众后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