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的养花守则 第38节
扭曲的烛火舔舐着她恹恹的脸,映照之下,更是白得几乎透明。好像她那脆弱不堪的生命,随时都要在光照中变淡,变透明,然后彻底了无痕迹。
终是忍不住,他伸出手,修长洁净的手指将乱发勾到她的耳后。
熟悉的沉香气飘来,从嘴角划至耳边,激荡着她本就不平静的梦。
眉头蹙得更紧了,一滴晶泪从紧闭的眼角滚落。
哪怕是梦里,她还在呢喃着承诺:“小叔叔……我以后一定会乖的……”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任性使气惹恼了他,才会让他想要避开。
殊不知,她那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小心思,早已经透过那双过于炽热纯真的眼睛,彻底暴露在了两个“冷酷无情”的大人眼中。
*
官廨。
章凌之下了值,刚迈过大门,连翘便迎上来,“主子,王学士过来了,在大堂候了您半个时辰呢。”
他连忙加紧步伐,穿过天井,走到大堂来,一边向坐在圈椅上候着的王柳润行礼,“王大人,久侯久侯。”
王柳润也忙起身作揖,口中客气地寒暄。
他一身素简的深蓝茧绸长衫,灰白胡子飘逸在胸前,说话时瘦长的两颊往内里一缩,更显出文弱之气来。
王柳润是个老翰林了,老老实实编了一辈子书,没怎么登过高位,但也安安稳稳熬到告老退职。而今深居简出,偶尔也会去国子监上几堂课,发挥一下余热。
章凌之特地将他请来,去给颜冬宁那个“小魔头”上课。
知道这丫头不好摆平,瞧王柳润这满脸为难的样子,心中已经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章阁老,这……是姑娘最近的课业,您请过目。”
王柳润苦着一张脸,把课业递过去。
章凌之接过翻两下,嘴角绷得笔直,隐隐也有点怒气。
这鬼画符的字,一看便是故意为之。自己苦心孤诣教导了她这三年,虽不说把她培养成了个京都才女,但文章策论、诗词歌赋,她也算得上精通。这丫头本就惫懒,推两下才得动一下,但又实在聪慧,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两三年下来,肚子里也是有点墨水了,何至于把课业写成这幅模样?
欲要发怒,转而又觉乏力,只是无奈地叹口气,“这丫头故意跟您捣蛋呢,她远非这般水平。”
“我呀!看出来了!”王柳润摸一把胡子,鼓着眼睛道。
“令侄女实在聪明,可也实在淘气,偏阁老您又叮嘱过,姑娘身子孱弱,不宜打骂。这……”他语塞,摊了摊手,“这我实在无法可想了。”
“恕老朽无能,还请阁老另请高明,只怕再叫我耽搁下去,真要误人子弟了。”
章凌之将课业放回案几上,嘴角挂着抹苦涩的浅笑,“不干学士您的事,她这是在跟我置气呢。”
知道她是故意气他,想把他激回去呢。
越是这样,越不能着了她的套。
就像孩子都会有“断奶期”,过了这阵劲儿,就好了。他总这么想着。
“辛苦王学士,确实叫您为难了。您就只管去给她上课,课业写成什么样,暂时便先不管吧,等她自己想明白过来了,自然也没心力拧着干了。”
王柳润一脸为难,可章阁老如此诚恳的请求,他拉不下脸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点头答应。
翌日,王柳润按着约定的时间,照常来到小书屋,却是没有见到那个“淘气包”,倒是她身边那个年长的仆妇,一直在替她道着歉。
“抱歉,王夫子,姑娘现在人还在床上,身子不大舒服,我立刻就去把她叫起来。”
王柳润心中叹气,暗道章阁老养这么个小祖宗也是不容易,只是淡定地摆手,“去吧,我在这儿候着。”
芳嬷嬷又是弓着腰,连声道歉,退出了小书屋,甩着胳膊便往叠彩园奔去。
“闹够了没有?!赶紧起来!”
芳嬷嬷怒气冲冲揪她的被子,小姑娘像只蚕蛹似的把自己包在里面,怎么拉也拉不动。床上鼓起一个倔强的小包,带着哭腔的怒音从衾被中透出,“我不去!我不去读那劳什子书了!反正我读成什么样子他都不在乎了,我不要去……”
说着,呜呜的哭泣声又闷在被子中响起。
自己前几日这么“折腾”,把课业写成那个鬼样子,可他却当没看见一样,连面都不肯露一个。要是以前,他肯定又会皱着眉头,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了。
她好像怎么做都不行,怎么做都不对。
她乖乖的,他不理她。
她不乖了,他依旧当没看见。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听到冬宁在被子中的啜泣,芳嬷嬷也是心如刀绞,可越是如此,她越觉得章凌之做得对。
思忖半晌,她坐在床边,放平声音道:“你跟章大人再置气,可也没有把夫子晾在书房的道理呀。大人是可以纵容你的小脾气,但尊师重教此乃底线,若是他知道你今日此种行为,不知该对我们宁姐儿多失望呢,你说是吗?”
芳嬷嬷几句话,四两拨千斤。
被子里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她抽泣着扒开被子,露出一颗毛躁躁的小脑袋,眼睛哭成了两只小核桃,下巴蕴着一圈湿气。
“孃孃……我现在就去……我……我不想小叔叔再讨厌我了……”说着,她又仰头掉着眼泪,“他已经……很讨厌我了……我这么不乖……他会不会再也不想理我了,呜呜唔……”她嘴巴扯得扁扁一条,泪水顺嘴角滑落,似乎从未有过的伤心。
一想到他会讨厌自己,心里就难过得不要不要的。
“我的傻闺女呦。”芳嬷嬷心疼得将她揽到怀里,“大人没有讨厌你,他只是……他只是有自己的事情,不可能总是守着你。”
手隔着被子拍抚她的背,替她顺着气儿,“好了,快起来收拾一下,别让夫子等急了。”
冬宁最后还是从床上爬起,简单拾掇了一下,强撑着肿痛的眼皮,坐到了书桌前。
许是真的哭累了,闹够了,她精神损耗太大,没有什么心力
再去拧巴,只是老老实实听夫子授课,老老实实完成课业。
见她一副无精打采,体力不佳的样子,王柳润今日还提早结束了授课。
心事沉重,憋得她胀痛,直要吐血。
夜里她完成了课业,对着自己的一堆纸稿发呆。《灵潭志怪下》的三稿已经完成,很快便能交由书坊老板送去刊印。上部书卖得并不算火,但老板说了,还是有销路,总归也是有得赚。
这就已经很令她开心了。
“往生花”,这个笔名留在了这本书上。
或许百年之后,她的书会被人遗忘,彻底了无踪迹,她并不指望有人能将她的故事一代代相传。但一想到此刻,在烛火映照的某个角落里,也许有人正在翻看她的书,因为她书中的故事或欣喜、或悲痛,就很足够了。
仿佛人生,不枉来此一遭。
她有爱她的爹娘,有一心护她的孃孃,还有一本本能刊印上自己笔名的书……
她短暂的人生,似乎也能画出一个完满的圆。
只是……唯有他。
所以那个缺口,变得好大好大呀。
突地,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许是澎湃的情绪太汹涌,争先恐后地在她脑海中撕咬,于是提笔开闸,将它们全都倾泻在纸笔间,化为一个个墨点、一块块字符。
就像纷纷活起来了一样,那些散着墨香的字块,串联成一个个故事,是她少女心事最好的倾诉者。
雅缘书坊。
纤纤玉指递过来一本书,上面有些墨迹甚至还未干透。
老板接过那本连名字都还没有的书,细细翻看起来。
少女转头,隔着幂篱,同身旁的仆妇道:“孃孃,你去外头逛会儿吧,我和老板聊聊书的事儿。”
“那不成,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哎呀!”少女不耐烦起来,柔软的小手去推她,“你又听不明白,你在这儿,老板同我都不好说话了!”
芳嬷嬷撇撇嘴,知道她最近心里头不痛快,只好顺了她的心意,“那你快点,我可去去就回了。”
“知道啦知道啦!”她甜甜应几声,目送芳嬷嬷迈出了书坊,连忙转过身子,俏生生地道:“戴老板,你看如何?”
老板正拧眉看得投入,手一抬,示意她不要说话。
冬宁有点高兴,捂住嘴,一双美丽的猫儿眼在薄纱下闪着期待的光。
“不错!不错!”老板把书一合,连声点头。
“你这题材选得好呀!叔侄禁忌恋……”他放低了声音,嘴巴凑过去点,“现在大家,就爱看这种呐!越禁忌、越刺激!”
冬宁被他说得羞红了脸,秀丽的颈子低垂下去,“不是亲叔侄……都说了是收养的,没有血缘关系呐……”
“改!”老板大掌一拍,“就改成亲的,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叔侄!”
“啊?!”冬宁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可这怎么成呢?”
她和小叔叔……分明就不是嘛。
“怎么就不成了?反正笔在你手上!”
冬宁低头绞着手指,心中嘟囔:那可都是自己的真心话呀,只是化了名字和一些身份背景罢了。其他的,哪一个情节不是真真切切,在讲述着她的爱慕呢?
“哦,还有一个地方,也要改一改。”
老板说得来了劲儿,屁股抬了抬,眼睛发亮,自顾自地道:“你这故事里面啊,这晏大人太矜持了,太正人君子了。磨磨唧唧老半天,两个人才亲上一回嘴,改!”他又是一拍案桌。
冬宁一个抖擞,“这又要怎么改?”
“就把那晏大人改成‘衣冠禽兽’,他绝不能是什么正经自持的君子,而是一个批皮无耻的败类!”
“啊?!”冬宁彻底惊掉了下巴。
“没错!就比如这里……”老板翻到书中的某处章节,指出来道:“晏大人中了政敌的春药,情难自禁、浴火焚身,恰此时,正巧碰到了在书房等候他的小侄女,就这里!你怎么能写成晏大人推开小侄女跳进冰湖里那?改!”
“这里也要改?”
“必须要改!你要写成晏大人在药力的催促下,失去神智,不觉间解开了小姑娘的衣裳,将她压在书桌上,两人就地……咳咳……□□合欢。”
说出这种荤词儿,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毕竟面对的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身边已然安静,他闭上嘴侧头,却见小姑娘垂头默然。柔软的身子斜靠着圈椅,如一只坠雨的梨花,隔着朦胧的雾气,也能瞧着那面上害羞带臊的粉。
“咳咳……”他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察觉自己失言。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些,着实有些冒犯。
“我的意思是……这个晏大人,你不能像现在这么写。眼下,大家都不爱那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男主人公就是要那越狂越阴暗的,才越受欢迎呀!”
冬宁在幂篱下轻蹙了蹙眉,缓缓摇头,“我不改。”
“晏大人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我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