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的养花守则 第50节
“主子……是……我看刚刚雪儿姑娘趴在这儿,哭得厉害着呢……就……我刚问了一句,谁知她拨开我就跑了……”
章凌之神色怔忪,望向月洞门的方向,恍惚了片刻。
想起来那本书中,她细腻赤裸的文字,少女情思是那样的绵密,可又那样汹涌。
过去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还有那些自欺欺人的逃避,全都在此刻,得到了验证。
雪儿心悦他。
颜冬宁心悦章凌之。
这个秘密,她小心翼翼、宝贝珍重地捂了这么多年,她害怕叫他知道,可也曾幻想过,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跟他倾吐呢?
也许是羞赧地跟他絮絮诉说;
也许是摆一封信在他的案头;
也许是某个早起的清晨,忽然踮脚吻上他的面颊……
可绝不是像如今这般,她那些露骨的文字被最讨厌的人一行行研究细读,然后威胁地甩到他案头。
那里面详细描绘着她每一次心动的韵律;每一次他的靠
近,她都小心攫取他的气息;每一次他的触碰,她血液都滚烫地倒流……
还有对他那些漫无边际的幻想,在床上交互着的动作……
只是那些编造的东西并非她本意,是书坊老板的指导和要求。
她所有见不得人的少女心事,全都在那本书中了。
而今一想到他们叔侄二人竟将她的每一个字都阅读了去,就好像自己被扒了个精光,赤裸裸地袒露在了人前。
没有“往生花”这个笔名的遮挡,她觉得自己真的就好像一个……□□,被赤条条地钉在木架上,供他们戏谑的冷眼审判、嘲弄。
芳嬷嬷从后院收了晾晒的衣服,抬着篮筐,回了叠彩园,却见半扇房门就这么打开着。
“这个丫头,真是越来越迷糊了。”她把篮筐放下,跨进门内,顺手将门带上,再去探头一瞧,果然,床上的被子正拱起个小山包。
每次冬宁一不高兴了,都喜欢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人整个盖进去,不知又在独自发什么闷气。
“小祖宗,又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她手去掀那床被子,却被冬宁死死拉住,闷头盖脸地不放手。
“啧!快松手!”
她用力一拽,被子从冬宁头上溜下,露出一张哭得红肿的小脸,糟乱的乌发散在锦枕上,乌泱泱淌了一大片,混着数不清的泪水,糊了一脸。
芳嬷嬷惊住了。
她很少见冬宁哭成这个鬼样子。
泼泄的光线再次扩大了心中的羞愤,她拳头抵住贝齿,呜咽着翻过身,一下一下,啜泣地抖动。
“宁姐儿!怎么回事?!”
芳嬷嬷去揽她的肩,一个使劲儿,将冬宁掰正了过来。小姑娘仰面对着她,双手盖住脸,哭得撕心又裂肺。
“孃孃……我……咳……我没脸了……呜呜呜……我没脸再见他了……咳咳……”
被泪水呛到,她一边哭,一边剧烈咳嗽起来。
芳嬷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白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来,只是将她抱到怀里,拍抚着她的背顺气儿,口中轻声哄慰:“好了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天大的事儿,也总有过去的一天的。”
“不会的,真的不会了……他……会讨厌我的……”
她不敢想象,他看了那些东西后,该怎么看待自己?
寡廉鲜耻?□□荒唐?精神错乱?
害怕,她真的好害怕。
她的喜欢那么珍贵,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子,被人放在地上践踏?然后面目全非,无可拼凑。
她紧闭着牙关,可呜咽声还是从齿缝中溢出,裹着泪水,沾湿了芳嬷嬷的前襟。手紧紧揪住她的衣领,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拽住,将所有的哭泣都掩埋在她怀中。
芳嬷嬷心中刺痛,只是抱着她,紧紧抱着她,陪她默默流泪。
铜壶滴漏滴滴答答,已经走过亥时。
入夜,房间终于重归宁静。
冬宁痛哭过一场,晚膳都没心思吃,还是芳嬷嬷好劝歹劝,才勉强喂她喝下几口汤。
简单收拾过后,扶她躺上床,冬宁一把捞过她最爱的小兔子布偶,紧紧搂在怀里。布偶的软绵暖和,安抚着她焦躁失落的心。
秋夜微凉,芳嬷嬷将灌好水的汤婆子塞到她脚边,又起身过来,将被角在她脖子处紧紧掖好。
“啧,快把这个布偶拿开,都多大个人了,还抱着睡觉呢?”
“孃孃,不嘛,我就想搂着它。”她撅起嘴,将布偶往小脸儿上贴得更紧了。
小姑娘眼皮高高肿起,简直比那真兔子还红,向来苍白的脸被热出了血红的气色,嘟着嘴跟人撒娇,真我见犹怜的可人疼。
芳嬷嬷心中叹气,抚了抚她乌黑的鬓发,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一下,“你呀,真拿你没办法。”
冬宁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缕笑,只是那嘴角咧得艰难,简直比哭还难看。
芳嬷嬷看得心中一揪,挨着她坐下,“到底发生了什么?跟孃孃说,孃孃帮你一起想办法,好吗?”
她垂下眼皮,静默不语。
良久的沉默,芳嬷嬷知道她还是不肯说,却也无法强求,只好起身,替她放下帷帐,“好了,安心睡吧,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孃孃再听,好吗?”
“嗯……”她点点头,乖巧地合上肿痛的眼皮,试图酝酿睡意。
芳嬷嬷拎着泡脚桶,出去倒水,却听月洞门外,传来梭梭的脚步声。
月色下,一道清修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园门口,秋凉露浓的深夜,他肩披一袭织金黑色薄披风,红色的仙鹤补服黑暗中鲜明亮眼。
芳嬷嬷“咚”地把桶放下,快跑着迈下台阶。
“大人……您怎么过来了?我听说您进宫当值了,还以为……”
“我托了杨首辅替我先顶一晚。”章凌之解下披风,芳嬷嬷连忙伸手去接。
“她睡了吗?”他抬眼,望向半合的房门口。
“嗯,刚睡下呢。”
章凌之点头,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大人……宁姐儿她……”
“我先去看看她。”
打断了芳嬷嬷的问话,章凌之长腿一迈,阔步向卧室走去。
房间内蕴着清甜的馨香,是少女最爱的茶花气味,博山铜炉中静静燃烧。
大烛火已经熄灭,只在床头燃着一截小小的烛火,床帐的影子映上墙壁,扭曲晃动。
他挪步过去,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了她。
少女的面庞映入眼帘,他眼皮轻颤,还是不由感到震动。
眼皮肿得那么老高,一看就是大哭了一场。许是鼻子还堵着,红唇微张,轻轻吸着气,唇珠不自觉地翘起,水润嫣红,一呼一吸间,像只娇憨迷糊的小猫。左手半伸出被窝,悉心掖好的被角已被捅乱,一看就睡得不太安分。
章凌之就这么站在床边,就着微弱的烛火,细细去探她的脸。
她呼吸很浅,节奏甚至还有点乱,眼珠子一动不动,露出的肩膀也有点微微僵硬。
她在装睡。
章凌之一眼便看出来了。
装睡的人总以为不易被拆穿,其实落在熟悉的人眼里,很是明显。
他牵了牵嘴角,露出个苦笑。
想跟她说会儿话的,有些事情,他必须立马跟她谈清楚,才会特地半夜去麻烦杨秀卿顶班,撂下内阁那摊子事儿也要回来。
可显然,她不想面对自己。
往常若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小姑娘早一个轱辘爬起来,缠着他说半天话。
而今这谨小慎微装睡的样子,有点好笑,也有点可爱。
他又停留了会儿,眼神在她脸上流连。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是恩人殷殷恳切、托付于他的明珠。从十三岁那年进府时怯怯的小女孩儿,而今长成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她很娇气,也很任性,可都是他心甘情愿惯出来的。
她的字,他一笔一划矫正出来的;她的文,他一字一句指点过来的;他教她礼义廉耻、温和良善。
她十三岁那年初潮,是他陪着亲历的;她十五那年及笄,是他亲眼见证的。书房上现在还画着记录她身高的鲲鹏。
他对于她,亦师亦父。
自己万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出格的想法。
不可能,他章越,也决不应该。
最后看了她两眼,他果断转身,大步出了房门。
夜愈深愈凉,站在园中深吸口气,混沌的脑袋似乎清醒过来了点。
对上芳嬷嬷忧虑的目光,他沉沉开口:“这几日我都要在文渊阁值守,抽不开身回府,我已经嘱托了何晏,明日去城中购置一所宅子。地方不会太大,容你们主仆二人住足以。”
芳嬷嬷惊讶地张大嘴,一时梗住了。
“这几日你们收拾一下,尽早搬
过去吧。”
好半天,她终于找回自己声音:“大人……宁姐儿这次又是惹了什么祸了?很严重吗?”
这个一向沉着的仆妇肉眼可见地惊慌了起来,“就怕她闯下的祸太大,我……我见她今天哭成这样,心里就慌得很,问她什么也不说,她到底……”
“不是她的问题。”
章凌之冷然打断。
二人的目光在黑夜中交汇,无声沟通着,似乎能在彼此的眼神中,渐渐达成一种默契。
“此事错不在她,是我之过。”
芳嬷嬷短促地吸一口气,眼波颤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