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和李想见面是下午,郑千玉带了证件和资料,交到残联,可以按月得到补贴,还有一些就业协助,家人的收入还有一些免税政策。
因为郑千玉和家里人并不是直属亲人关系,流程要更复杂一些,多经几道审批,这也让郑千玉和李想一直保持着联系。
“千玉。”李想下来接他,出声唤他,又走到他身边,“好久不见。”
郑千玉点头:“最近忙了一点。”
李想:“听说你有新工作?做得怎么样?”
郑千玉简单和他说了近况,道:“托你的福,李想。”
也是李想叫他去参加就业互助会,郑千玉才会接触到这个行业。一开始,以自己的情况,郑千玉对从零开始入门一个新行业这件事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李想听完,静了一会儿,对他道:“这就是我工作的意义,千玉。”
郑千玉握着盲杖,他走起路来比李想刚认识他时更流畅了。郑千玉的状态有很明显的好转——在李想未能见到他的日子里。
李想并不知道郑千玉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又在和谁相处。但他心里总隐隐有些猜想,这猜想没有缘由,所以李想也无法确认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郑千玉时,站在李想眼前的,是一个多么避世的人。
李想去过很多地方,他也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他知道郑千玉是很有尊严的,但他已经失去了视力。李想帮过很多人,这样的人——这样退无可退的人,他们比较光明的结局都将是放下过多的尊严和防备,软化,然后,接纳他人。
李想要帮助郑千玉,他相信自身的存在对郑千玉来说是有意义的。
他们再次提交了资料,进入审核流程。
日落之际,李想邀请郑千玉一起吃晚饭,在郑千玉稍显犹豫的时候,他很诚恳地说:
“千玉,我有话想和你说。”
第28章
很安静的包间, 走廊有淡淡的香薰味。
李想对这里大概是熟的,郑千玉听见他和服务员交谈,声音很低。
这是餐厅吗?还是饭馆?郑千玉觉得哪里都很安静,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有水车的声音和植物的气息。
盲杖点在木制走廊上比较响,郑千玉放轻了动作,进到包厢里,坐下来,檀木椅子扶手光滑,又十分冰冷。
郑千玉对全然陌生的环境有些抵触。他以前和李想吃过几次饭, 对李想来说,吃饭是社交的陪衬,他选的餐厅, 环境总是够好,菜色也高级,但吃饭的重点永远不在吃上。
这也是郑千玉面对邀请时犹豫的原因——他更愿意吃单纯的饭, 几乎零交流的那种。
不过,郑千玉觉得自己最近的状态已经好转了一些。独自出门也好, 与人交流也好,生活不再像以前一样一直倒退,他也取得了一些成果,不是吗?
郑千玉收起盲杖, 它不太适合靠在光滑的桌边,服务员犹豫着,不太清楚要怎么帮他,总不好将盲杖先收去存储起来。
李想接过手,把郑千玉的盲杖靠在稍远的墙边, 郑千玉不能知道它具体在哪里。
这让郑千玉心底有些不踏实。
用热毛巾擦过手,没有点菜流程,李想好像事先已经安排过。
郑千玉在李想面前一向安静,因为面对李想,他总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李想是一类很优秀的人。家境优渥,少时出国留学,上的每一个学校都是名校,去了很多地方做过许多项目。
客观来说,李想现在在做的事情,很难说是出于利益或其他什么。正如他的名字,他身上的理想主义光芒太盛,几乎是郑千玉无法理解的地步。
郑千玉是一个俗人。即使他以前还没瞎的时候广结朋友,也很少和李想这样的人真正熟悉起来。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桌子很大,为了照顾郑千玉,李想坐在他身边。他倒了水,将一个触感近似玉的茶杯放在郑千玉手边,让他握着,水的温度传递出来。
“千玉,你最近状态看上去不错,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李想道。
郑千玉闻言,眼睛朝李想的方向转过去,他看不见,于是也没有真正看向李想。
他仍旧瘦削,精神看上去又好了许多。穿一件薄而宽松的亚麻衬衣,很清逸的样子。
李想只能在心里承认他对郑千玉的欲望。在他见过的人里,没有人能和郑千玉长得一样好。
或许,他的眼疾让他更加吸引人。郑千玉很少提起从前,李想也无从得知他从前是什么样子,但失去一双眼睛,郑千玉的过去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反复咀嚼已经无法回去的日子只会徒留悲伤。李想以前在非洲当志愿者的时候,见过失去孩子的母亲,失去双亲的孩子,还有得了绝症的人。
在无法回头的绝境之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再回头,朝前走,不是吗?
李想在这件事上经验颇丰,过去对郑千玉来说,可谓是绊脚石,是阻止他继续存活的障碍。所以李想并不在意有什么旧人旧事使郑千玉开始留恋回望,这带给他的积极效应只是一时的,像回光返照一般。
郑千玉的眼前仍旧一片漆黑,再不甘遗憾,这也是事实了。
“我……”郑千玉刚开口,包厢门被拉开,是一种顺滑又干涩的木制品摩擦声响。服务员进来,开始布菜。
非常香的味道,散落在微冷的空气之中。李想为他夹菜,放进郑千玉的碗中,帮助郑千玉握好碗,道:“潮汕菜,我常来这里,你应该会喜欢这里的口味。”
李想很体贴。郑千玉吃了一点,确实很好。但一种轻微的不适却一直如影随形,从他答应李想的邀约,到走进这个地方,盲杖被放在他不确切的位置,最后他坐在这里。
而且,他在失明之后才认识李想。他无从得知李想的具体样貌,也就无法想象他的表情和眼神。失去眼睛,郑千玉在这个世界对外的交流是停滞的、缺失的。所有新到来的人和事物都将陌生,永永远远。
郑千玉觉得没把握。现在他对很多事情都没有把握。
于是他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真诚地敞开自己,接纳他人,消化所有的喜欢与厌恶。曾经的郑千玉并不完美,但足够自恰。
“谢谢。”他语气干涩,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内敛沉默。李想适时捡起他刚刚被上菜打断的话:“下午听你说工作上的事,能有起色真替你高兴,不过也挺累的吧?”
盲人就业的困难,李想非常了解。他一直在盲人就业这件事上忙碌,很多盲人再就业都是为了生存,他们工作起来比普通人要辛苦许多。很多后天失明的人几乎要用一生去接受这件事,从巨大的打击之中再站起来,谈何容易。
“嗯。”郑千玉应,李想又给他开一盅热汤,他喝了两口,胃部仍有些轻微抽搐。他道:“能有工作,我已经很满足了,累是很其次的事情。”
李想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千玉,你一直是很努力的人。”
郑千玉下意识想摆手,但手里还握着小的调羹。他的眼睛落在空茫的虚空里,微微张嘴,包厢里的温度有些低了,吸入的冷空气好像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
食不知味,听李想的一些好的话语,郑千玉也无法自然地感到鼓励、愉快。他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身体残缺之后,心胸也变得狭隘,因此滑向一种坏的品格。
他想快速地转过话题,下意识地搅了搅汤盅,瓷勺碰出轻微声响。
“李想,你有话要说,是什么?”郑千玉静静道,话头提的突兀,但也没有办法了,郑千玉无力再给予别人相处舒适、八面玲珑的印象。
这句话反倒让李想停下来,像在思考一般,犹豫着,无法立即开口。
这让郑千玉有了预感。
“千玉。”李想开口。
“这段时间没有见你,我也梳理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我想告诉你——”
李想顿了一下,像下定决心一般,道:
“我很想你,千玉。”
寂静。
他看见郑千玉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仍微微垂着眼睫,手指扣在桌沿。郑千玉对任何事的反应都不大,李想没有感到气馁。
“……想我?”
他出声,不像意外,像真正的疑问。
“是的,千玉。”李想其实早已准备了要说的话,当郑千玉就在他眼前,语言仿佛失色,他不同寻常。他的表白可以打动郑千玉吗?
“我会想见你,想知道你过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期盼。”
李想笑笑,他总表现得坦然,要承认这些隐秘的情绪,可能需要勇气。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坚强、有主见的人,你很热爱生活,也用心地过每一天,这很动人,也很打动我,千玉。”他继续道,“有时候看到这样的你,我对自己的工作会更有信心,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