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想说,我很喜欢你,千玉,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你来说会不会太快,我想对你坦诚,也对自己坦诚,我既想帮助你,又从你身上得到力量。
“所以……
“我可以追求你吗?千玉。”
很长的一段话,李想是看着郑千玉的眼睛说的。他表现出紧张,声线有些不稳,观察着郑千玉的神情。
他的呼吸仍旧静谧,像李想说了很平常的话。
李想在等他回应,起初他以为郑千玉在考虑,直到这沉默太过漫长,漫长到他不得不准备开口来填补。
郑千玉怎么想呢?李想有些失望,他也许对郑千玉来说是一个很合适的人——很合拍的伴侣。李想接触的残障人士很多,他能够给郑千玉一种很不一样的生活。
“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郑千玉的手从桌上收回来,放在膝上,摸到自己的骨头。
他想,能就此把自己捏碎也好,他竟然不够残缺,让人看出“好”来。
“是的,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李想已嗅到不太乐观的结局,他手里拿起另外一样东西,“我给你带了一样礼物,送给你,这是出于我对你的欣赏。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份追求的礼物,或者是朋友的礼物……这都取决于你。”
他打开盒子,取出一条项链,坠着一个小的银牌。他将银牌放进郑千玉的手中,郑千玉低下头,有些无所适从地捏住它。
郑千玉捏到冰冷的表面有凸起,像陌生的词语。
“这是希腊语,它的意思是‘纯净的天空’,这……就是你给我的感觉。”
他听见李想的声音说。多么积极、阳光、无私的爱。
郑千玉感到一种猛烈的灼烧。
他上午终于适应了一些普通的阳光,他也终于感到自己行走得不再那样艰难,只是拿起自己的盲杖,打开家门,走出去而已。
仅此而已——
为什么这些需要好几年才能稍微做好的事情,刚刚让郑千玉以为他可以如此一点一点的,接近一个正常人地活着,郑千玉所有的自尊,希望,虚假的乐观,竟然可以这样迅速、荒诞地瞬间瓦解。
而这只是因为李想对他小小的,小小的误解。
“我……”
他站起来,那条“纯净的天空”落回桌上,发出巨响,那是一条很重的项链。
“李想,也许我们不太合适,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想要去取自己的盲杖,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但他还要维持一种相对平静,直到李想将盲杖递给他,和他说,还是让他开车送他回去比较好。接下来他说的所有话,对郑千玉来说都像一种幻听了,他只是抿嘴,摇摇头,让李想没办法继续。
郑千玉自己打了车,很艰难地回到自己的家,握盲杖的手也抖,不规则的敲击声混合着耳鸣和大脑的轰鸣,他摸索着打开家门,幸存于此像一场奇迹。
感到胃部强烈的抽搐,郑千玉放开盲杖,让它倒在地上,他摸着墙,像一个虚弱的魂魄,走到洗手间,垂头对着洗手池。
没有缘由,或者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缘由,不管他如何装点这一切。
他吐了出来。
第29章
郑千玉趴在洗手台上, 只有一只手能借力,他弯着腰,另外一只手虚虚地悬空着。
温水哗啦啦地从他头上浇下, 林静松手里拿着花洒,给郑千玉洗头。
郑千玉上星期通宵画装饰画,第二天清晨拖着小推车去取快递,叠起来一人高的画板,摞了两堆。郑千玉拖着车,从一个大斜坡上下来,不出所料的连人带车带画板滚了一地。
据路过的阿姨说, 郑千玉滚下来的时候,还抱着一个箱子,生怕磕坏了。
这是他上大学的第一年, 得知养父母资金断裂、濒临破产的第二个月。随即而来是各种官司,抵押,拍卖。养父很艰涩地在消息里说, 小玉,家里情况不太好, 你要照顾好自己。
生活费晚了一个星期,还是按原来的数目打来。郑千玉又原封不动地转回去了,父母讷讷,不知该收下, 还是和郑千玉说一句“别担心”。
欠下的债务数目,他们说不出口。
郑辛还在医学院,作为兄长,他知道的更多。郑千玉虽然不是亲生的小孩,他们早已视若己出, 上着艺术院校的最小的孩子,谁想让他承担什么呢。
就连基本的生活都快无力保障了,郑千玉还没有真正成年,父母的天早早塌下来。
得知消息后,郑千玉第一次见郑辛,去他的食堂一起吃饭。哥哥总是照顾弟弟,虽然心情阴沉,有前所未有的压力,见了弟弟,关于父母的事情什么都没说,只是硬邦邦地说是不是又只画画不吃饭,瘦得没有人样了。
这也是郑辛知道弟弟在和那个小兔崽子谈恋爱后的第一次见面。两个月前,郑千玉朝郑辛承认,晴天霹雳,一下一下劈在郑辛的脑门上。
郑辛忙着上课、复习、考试,连上门骂林静松带坏他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随即父母的消息传来,他们家完了。
在郑辛这里,这件事不是一点预兆都没有。他是兄弟俩里年长的那个,一个家庭的状况,父母还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提前透露了他们的窘境。
至于郑千玉,一个讨人喜欢的、快乐的孩子,一个只生活在艺术世界里的孩子,告诉他也只是徒增烦恼。也许他们能够侥幸越过这次难关,郑千玉可以无知无觉这命运的残酷。
但命运始终是残酷的。
郑辛刚考完试,头晕眼花,把弟弟按在食堂座位上,他去刷卡打饭。医学院的食堂豪华,不比外面的差。
更重要的是,如今兄弟俩都没有钱了。
等他回来,坐回郑千玉对面。四目相对,他看到弟弟的神色,弟弟的脸上好像没有表现出特别晦暗的心情。
郑千玉很喜欢这个食堂,郑辛拿的都是他爱吃的。他心无旁骛地吃饭,看得郑辛心中微微诧异——知道那个消息的时候,郑辛可是如鞭在喉,食欲不振好几天,又失眠,只能起来看书,昏昏沉沉。
从今天开始,他必须自己考虑自己的生计了。这是人生前二十年从未想过的事情,贫穷始终离郑辛的生活很远。
命运无常,生死无常,活着也无常。
郑千玉吃得腮帮鼓鼓,他用自己的菜交换郑辛盘子的菜,什么都要尝一点。
“哥,你的钱够花吗?”
当然是不够的。郑辛不知道郑千玉为什么现在要问这么残酷的问题。
“我可以挣钱。”
郑辛气笑,道:“你怎么挣钱?”
郑千玉从小到大的画集,画板,颜料,还有教他画画的老师,无一不是最好。父母支持,他自己也争气,得老师认可,好的分数,好的排名上好的学校。
如果说郑辛从来没考虑过生计,郑千玉就是活在一个多彩的童话里。这不是因为父母有多娇惯他,而是因为郑千玉与生俱来的性格和天赋,使他懂得如何在俗世中最大程度给予自己精神的滋养。
一个快乐王子。
快乐王子对郑辛说:“我已经挣钱了,我会画画。”
郑辛夹菜:“你已经变成有名的大画家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以后会的,哥哥。现在我在画装饰画,订单很多,我赚了一些钱,可以给爸爸妈妈,还有你。”
郑千玉举起筷子,对着空气夹了两下,像要把郑辛的烦恼夹走。
“我可以赚学费,生活费,你不用担心钱的事啦。”
饭梗在郑辛的喉咙里,他抬眼看向弟弟的脸,他仍旧像无忧无虑一般。
郑辛不懂什么郑千玉画装饰画具体怎么赚钱,但赚钱绝对不像他现在提起的那么轻松。因为郑千玉比他上次见面瘦了一些,他本来就很瘦了。
不知道该怪生活为何带来这重创,还是怪自己,一个没有起任何作用的哥哥。
“把钱留给自己,家里和我都不要操心。”郑辛这么说。郑千玉没有争辩,吃完饭送他到地铁口,从校门出去也就走几步路。一句话在郑辛肚子里转了几圈,等郑千玉真正要走的时候,他才说出来:
“郑千玉,照顾好自己。”
这是郑辛对郑千玉说过的最柔和的话之一了。很苍白,郑辛也无法保证什么。郑千玉却很高兴,抬手拍拍郑辛的肩膀。这时郑辛发现郑千玉长高了一些。
他们都还在上学,哥哥能比弟弟大多少,没有谁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
晚上郑辛回宿舍,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书。书不同寻常的厚,凸起来一块,郑辛一翻开,书吐出一沓粉色的钱。两千块。
他的弟弟在食堂,趁他去拿饭,打开他的包,拿起书把钱夹在里面。
郑辛看着那钱,最后慢慢趴到桌上,吸了吸鼻子。
郑千玉去见完郑辛回来第二天就把自己的手摔坏了。
打电话召来林静松。林静松立刻出现,把郑千玉送去医院,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脑子没摔坏。左手要上一个月的夹板,郑千玉庆幸——还好坏的不是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