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车稳稳地停下来,林静松下车,牵郑千玉的手,带他走进一座大厦。听到感应门开合的声音,一楼的大厅开始有恒温系统,脚步踏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郑千玉没有带盲杖,只戴了手环。有林静松在身边,他不必完全依赖盲杖。
走进电梯,林静松似乎按了很高的楼层,安静地上升着。郑千玉的嗅觉灵敏,他闻到一种冷冽的气味,夹杂着植物的气息,或许室内也安放了一些盆栽。
这个时候郑千玉才问:“这是哪里?”
话音刚落,电梯门打开。林静松牵他的力道比以往要轻,因为这是一个郑千玉完全陌生的环境,他需要引导和安抚。
“这是我们公司的39楼,现在这里没有人。”林静松回答他。
“没有人”使郑千玉小小地放松了一下。林静松领着他向前走,踱过长长的走廊,停在一个房间前,林静松认证打开了门。
他轻声对郑千玉说:“有一件东西,我们试一试。”
郑千玉突然有些紧张,他转动自己的头,朝向左侧,虽然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直到林静松和他说“不用紧张”,他轻轻整理郑千玉的头发,手指温暖。
又往前几步,林静松握住他的手腕,将郑千玉的手抬起,朝他身体的前方伸出。
他们的手似乎伸进了一个玻璃的方形空间里,郑千玉不太确认那是不是玻璃。林静松的手并没有松开,很快郑千玉发现这是一个机器装置,林静松启动了它,在这极静的房间里,它运作的声响也很细微。
郑千玉并不陌生此类装置,他以前在各种艺术展也时常见过。只不过他现在失去了视力,从而也无法得知它具体是什么了。
不过,它很快就向郑千玉揭晓了它的作用。
郑千玉听到一阵声音,有些难以形容,像是一颗坠向地面的星体,在大气层中极速飞过摩擦而出的声响,它正燃起火焰。
与其同时,他的手感受到有些热烫的温度,介于温暖和疼痛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物质——一种郑千玉从没有真正触摸过的材料,他擦着郑千玉的手心飞过去,这起初吓了郑千玉一跳,让他想要缩回手。但它似乎无害,于是郑千玉鼓着勇气,用手继续感受它。
林静松慢慢松开了他的手,让郑千玉完全地体会它。渐渐的,郑千玉感到这种物质不断地擦着他的手心和手背,他的皮肤,带着一种弧度向下坠落。他所听到的声音,他所感受到的温度,都与其配合,只为了让郑千玉用他的身体看见。
那是流星。
郑千玉愣在原地。
在他意识到他的正在用手触摸一场流星时,约莫几秒之后,这个装置用一种很抒情、柔和的,又属于机器的语调,告诉他,他正在重复体验一颗坠向大地的流星,它想这样的场景是橙红色的。
这场依靠触感、声音和温度的体会没有到此为止。郑千玉站在那里,他见证了一条闪光的、冰凉的河流,它属于水蓝色。一种强烈的夏日余晖,伴随蝉鸣和树叶的响声,它属于橙黄色。
这些描述,都是很多年前,郑千玉为了教林静松分辨出颜色的区别,而向他解释的话语。他如此相信世界万物之美,当他使用色彩时,他的心里充盈着这些美丽的画面。
林静松告诉他,这是为先天的盲人也能想象颜色和各种事物所做的装置,它的设计会由全世界各地的人一起参与,对于某些颜色、事物的描述,人们将在网络选出最符合共识的概念,将其转化为可以用触感、声音和温度表现出来的场景,在这个装置内部发生。
出生于黑暗中而无从想象的人,曾拥有光明又失去它的人,只要用手触摸它,就可以感受到它们。
它的设计灵感来自郑千玉。
“郑千玉。”
林静松拥抱他,像那个描述色彩的午后。他抱郑千玉的时候毫无预兆,那时郑千玉笑着问他怎么了。
林静松没有告诉他,可能这是他一次终于学会如何看待色彩,如何见识世界的美丽,郑千玉是有魔法的人,太不可思议。
“郑千玉。”
挽留他的时刻太珍贵,不得不重复他的名字。林静松感到流泪的预兆,色彩的感受也是郑千玉给他,泪水也是。
“你改变了很多事情,你很重要。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爱你。”
第80章
郑千玉安静了很久。
他好瘦, 林静松抱他像拥抱一朵云,挽留他也像挽留一朵云。像最晴的碧空中那样丝丝缕缕的云,淡得几乎消逝。
可是林静松无论如何无法放手让郑千玉走, 他永远不能完全感同身受郑千玉活在怎样的痛苦之中,如何用爱、意义之类的事情来化解,林静松不能把这当成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具体的问题。
不是因为他爱郑千玉,所以就能够决定郑千玉的生命。林静松想让郑千玉更透彻地了解自己的存在,他是不是忽略了太多过往,也淡忘了自己的光芒。
郑千玉的脸贴着他的肩膀,漫长的寂静过去, 林静松肩膀的衣服慢慢被洇湿了。
“我也是。”
他戴着戒指的手颤抖着,最后还是放在林静松的后背上,使这个拥抱趋近圆满。
郑千玉已经忘记很多事情了。小时候的事情, 中学的,他怎么学会画画,因为这件事而略显单调的青春期, 因为林静松而变得不同寻常的少年时代,只经历过一次的、漫长的恋爱。有些郑千玉不得不忘记, 有些郑千玉很想记住,最终也变得模糊。
如果林静松不这样做,他绝对想不起来自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对年少的郑千玉来说多么简单,描述色彩和爱一个人有什么困难, 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改变什么,直到这样的郑千玉被遗留在遥远的记忆长河之中,直到再次被林静松拾起。
郑千玉止住了自己的眼泪,他将手放在林静松的身前,使自己不再紧贴他。他用手指将自己的眼睛擦干, 后退了一小步,很郑重的样子,必须如此展现自己的回应。
“我也爱你,林静松。”
他刚刚还充满泪水的眼睛奇异地捕捉到林静松的眼睛,与他对视,像用灵魂看见了林静松。
“在最懦弱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过,没有办法否定这件事。”郑千玉闭了闭眼睛,他需要很多很多勇气,下定决心。
“在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多久的时候,我会想起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郑千玉的语调有些艰涩,剖开自己的心总是很难,此时此刻,他想让林静松知道。“你……你让我很留恋‘活着’这件事,即使我真的没有办法再……”
他哽咽了,无法再继续说下去。林静松抓住他的一只手,他们的手上都戴着戒指。那硬质的戒圈触碰在一起,一再提醒郑千玉,“永远”这件事,在他的定义之中,已经是现实。
郑千玉低下头,像极度渴望看到他们的戒指,眨眼间眼泪就落下来,碎在交握的手上。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他问林静松。
“我还在治疗,也在吃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好。”
在残缺的事实上再承认另外的残缺,这太不易,郑千玉一直觉得要抹去自己品性之中的全部骄傲,才能说出口。
但林静松用这个装置告诉郑千玉,不是这样的。值得郑千玉骄傲的事情还有很多,多得数不清,如果郑千玉忘记,他会帮他再次忆起。
“千玉。”林静松叫他。
“你已经改变我了。”
他长长的手指穿过郑千玉的指缝,他们安然地合上手掌,那么适合。郑千玉正体会一种爱,这只属于郑千玉,无法被定义,也不需要模拟。
“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现在就是一个另外的人。”林静松道。
听他这么说,郑千玉不由得开始想象另外一条命运的分支——林静松和郑千玉都从未踏进那间空的教室,或者他没有在大雨中救下郑千玉的画,又或者,郑千玉认为和他话不投机,于是再无交集。
每一个选择都完全不属于他们,所以这些分支也都消失,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你这样改变我,怎么会改变不了自己?”
他的话像投进郑千玉心里的一颗石子,泛起涟漪。
“下个月,这个装置会送去美术馆,有一个剪彩。”林静松朝他说,“你和我一起参加。”
如此,郑千玉获得一个新的目标,认真地度过这段时间,珍惜呼吸,直到为这个装置开幕。
在春天真正入驻的时候,郑千玉重新开始心理治疗。在新的心理咨询师的评估之中,他获得一个很好的反馈,郑千玉需要吃的药维持在两种。
郑千玉依旧定期去找李教授做眼睛的诊断和检查,药物的审批有了进展,但正式开始治疗的日子还没定下来。郑千玉的焦灼减轻了许多,他继续工作,重新布置了自己的录音室,林静松帮他组装调试了录音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