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过是三房的儿子,没资格争家产抢大头。听书童说完来龙去脉,她摇着团扇酸了两句,便使唤丫头们为璋哥儿盛汤布菜,量体裁衣。
  虞明璋天资聪颖,是小辈里头读书最有天赋的一个。
  老太太将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常说若老太爷还在,必然要将璋哥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四太太每每被这些夸赞迷昏了头,喜不自胜。
  她只盼着儿子早日取得功名,拜相封侯,若再为她挣个诰命便更妙了。到时候,在阖族两姓都能挺直腰杆,硬气起来。
  这会子,条桌上一应摆满各式各样的花素罗和苏州缎。
  四太太挑花了眼,笑呵呵往儿子身上比对着花色。
  明璋却有些不耐烦。退后一步,草草揖手:“程氏书塾有自己的规矩,先生也说,读书进取要一心、用心,不可耽于外物。这些罗缎太过华贵,母亲莫要添乱了。”
  十四岁的少年人,正是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年纪。
  因而这番话说得又冲又傲,叫四太太听着甚是刺耳。
  怎么儿子跟娘生分,反倒听个书塾先生的?
  她不由冒起一股无名火:“程家不过多认识两个读书人,鼓捣出个家塾罢了,竟还敢给太傅府立规矩了?待我禀了老太太,程氏这个做长媳的免不得受一番斥责。”
  明璋蹙眉,不满道:“母亲又在闹什么?儿子还要在程家读几年书,怎好撕破脸。”
  “怕什么,有你祖母撑腰,程氏翻不出天去。当日若非老太太下令,程氏如何愿意咱们入她家家塾,压了那不学无术的虞明瑾一头呢!”
  提起大房家的纨绔子,四太太气又顺了一些,眼角眉梢尽是讥诮:“说来,瑾哥儿也真是‘争气’,多亏他前些日子在程家家塾闹事,打伤薛尚书幼子,才叫程老爷子动了怒,令他归家反省。算算日子,这关在家里也有大半月了?”
  虞明璋一贯只会读死书,人情世故却是不通,压根儿听不懂四房与大房内里的龃龉。
  他摇头解释:“此事并非大哥哥胡闹。薛尚书之子冥顽荒唐,在书塾戏弄了大哥哥院里来送吃食的丫头,这才被打了。”
  四太太哪里听得进去,拉着儿子坐在自个儿身侧。
  “好了好了,管他是非黑白,还不都一个德性。我儿今日旬休,便好好陪母亲说说话。咱们家一身荣辱皆系于你,难道母亲还能害你不成吗?”
  *
  姑娘们接连被调教几日,早已累得够呛。
  谁能想到,徐嬷嬷此番前来,不止是教导她们入宫的仪态礼节,连着针黹女红、琴棋书画等,都得一一瞧了考核过。
  明月的心思从不在这些上头,可没少挨训斥;
  明泽呢,不显山不露水,惹得徐嬷嬷频频叹息;
  两相对比下,明汐认真上进,女红技艺一流,花鸟图也还不错,倒是叫人改观不少。
  徐嬷嬷到底不死心,午后又特意抽出时间,分别考校了明泽和明月读过哪些书目。
  出宫前,她曾去过一趟永安宫。
  得褚皇后授意,特地要探探府中大姑娘的文墨。徐嬷嬷私心觉着明月也不错,遂将人叫去考问。
  这时辰,阳光不偏不倚照进小厅内。
  二姑娘虞明汐抱着笸箩,提前占了靠窗的小几前的位子,正仔仔细细完成嬷嬷交代的女红课业。
  明月从东厢回来,一股脑儿坐在明泽身侧,低声汇报:“大姐姐,徐嬷嬷方才问我有没有读过经史子集。”
  明泽轻微蹙了眉,明白徐嬷嬷这是看重她们姊妹,在给机会。
  她温和问:“那妹妹怎么答的?”
  “就……实话实说嘛。什么九经三史的,我自然是一窍不通,但坊间流传的各式话本子倒是读了一箩筐。想来,这建康城应当无人可敌。”
  明泽实在没想到,五妹妹竟是这么回话的。
  相比之下,她就保守多了,只说粗通女则女戒之流。
  她掩不住眸中笑意,嗔怪道:“去岁除夕宴,明澈还说你喜爱偏门子部,寻了许多诸子百家、文艺谱录的书目给你瞧呢,怎的转头就‘一窍不通’了?再这般戏弄嬷嬷,仔细将人惹恼了又被罚。”
  听到这番满含关心的责怪,明月暗地松了口气。
  她是来抱大腿的,可不想与大姐姐搞个“姊妹争斗”的戏码,生出嫌隙。
  虞明月自然又亲昵地揽住明泽,继续讲小话:“这不是防患于未然嘛。女官选拔看家世,看人情,更看处事之能。可徐嬷嬷今日这问话,更像是为哪位公主甄选伴读用的。总之,不论贵人们要什么,明月都自知实无相匹配的才德,还是别给家里添乱了。”
  明泽满含赞赏地望了明月一眼——
  五妹妹的确聪敏;
  更难能可贵的,是不贪心。
  这回,宫中要选的的确不止女官,还有安定公主的伴读。安定公主乃中宫所出,身份尊贵;且褚皇后被封为继后时,已经上了年岁,安定公主是她唯一的孩子,自是如珠如玉地爱护照养长大。
  前世,明泽能被选中伴读,也是费了好一番心力的。
  这辈子她却不想再花心思逢迎了。
  看五妹妹在这件事情上拎得清楚,虞明泽也彻底放下心来,笑着搁下手中针线,点了点明月的鼻尖。
  “好了,贵人的想法我们如何猜得透,还是快些完成徐嬷嬷留的课业吧。”
  姊妹俩不禁相视一笑。
  窗边,二姑娘虞明汐不知何时慢慢停下了手上的针线活,只竖起耳朵,悄摸拿余光去瞅明月和明泽。
  方才徐嬷嬷先后唤了大姐姐和五妹妹去东厢,怎么偏偏不叫上她呢?若是有什么好事落下她,又叫母亲那里知晓了,岂不是……
  二姑娘想起腰上还没好浑全的掐伤,一时有些胆怯,紧跟着又怨怪起来。
  都是一家子的亲姊妹,大姐姐和五妹妹竟也不在嬷嬷跟前帮她说好话。这会儿竟还避开她偷偷摸摸的讲小话,怕不是故意笑话她呢?
  二姑娘越想越来气,将戗针猛地扎在了绣绷上。
  从前还没发现,五妹妹竟是个叭儿狗。
  打量着大姐姐有机会入宫了,就成日里追在人家屁股后头巴巴儿的讨好。大姐姐竟也愿意降下身段,与个无权无势的三房亲近。
  哼。
  母亲果然说的没错,她得争气,得进宫做那人上人,才能给二房长脸。
  二姑娘想到这儿,高傲地扬了扬下巴,继续绣起了手上的“屏开富贵”图。
  *
  三月十七,天还未亮。
  各官宦家早早都套好了车马,将那娇滴滴的闺中女儿精心装扮好了,送往司马门。
  司马门是皇宫宫墙十二门的通称。
  今日遴选,陛下特意着人开了西司马门的两侧门道,给来往贵女通行便宜。进入西宫墙之后,姑娘们还得沿着夹道走上两刻钟,再入一道殿墙,才算是抵达了禁中。
  可别小看了这段路。
  贵女们的姿态礼仪、骨力耐性、素日脾性,乃至待人接物的造诣,都有嬷嬷在暗处观察着记下来。一举一动,皆会影响今日选拔的结果。
  为免殿前失仪,多数姑娘出门前都只垫了块糕。如二姑娘虞明汐那般过于紧张的,更是什么也没吃。
  明月却是吃饱才出门的。
  寅时三刻,她就被三太太周氏拎起来梳妆打扮,连眼皮子都睁不开呢。多亏祝嬷嬷做了蟹黄汤包和百花酿藕,她这才能醒醒神。
  祝嬷嬷的汤包可是一绝。
  三月蟹黄鲜而寡,统共只做了两屉出来,明月又差人给明泽送一屉去。
  托她的福,明泽这头也才有了胃口。
  姊妹俩用过早饭,体力自然充沛,这一轮初筛便没给虞家落脸面。只二姑娘走这小半晌,饿得头晕眼花,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趁过殿墙的工夫,明月偷偷塞了块蜜饯金枣给她。
  问:“二姐姐早起没用饭?”
  虞明汐有气无力摇头,趁人不注意,将糖含在口中。
  这蜜糖枣子是贵族家中常备的一种糖糕,甜而不腻,轻轻抿着就能化开。她总算是慢慢缓过神来。
  此番遴选,占用了皇后永安宫与西堂之间的小殿。
  皇后殿下并未露面。
  大晋朝的女官选拔,一看家世出身,二看才貌品行。
  前几日,教习嬷嬷们被召回皇宫时,就已经将候选贵女连日来的表现上报。这些文书会送到皇后身边的正三品近侍——大长秋手中做筛选,得中宫过目后,便会定下人选。
  因而,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众人彼此心照不宣,好容易熬到遴选结束,出了殿墙。
  一位穿萸紫长袍,腰配玉带的宦官留了明月几人。
  他客客气气对着虞家三姊妹揖手:“明儿就是虞贤妃的忌日了,殿下感念这多年的姊妹情谊,特派奴来瞧瞧几位姑娘,略施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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