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黑发如瀑,唇红齿白,面容绝美,唯有双眼未点睛。
这样妖冶诡异的美,未免也太鬼气森森了。
忽然,有身影踏着山间游弋的风,闯入这扇未关的窗户,也撞入大好的春光。
一缕檀墨的长发垂落,来者身形纤长,双眸燃烧金红,恰巧与满室的美人图相对。
衣绛雪迟疑地转头,懵住:“……”
怎么全都是他?
七七四十九日前,他进入鬼王棺,炼化他一身的鬼气。
四鬼拍门结束,京师的大劫过去,鬼王棺所在之地也被幽冥司严加看管起来。
东君还是没有消息。连东君庙的规则都不起效了,神像黯淡,香火渐少,就像是……仙人已死。
衣绛雪一共吃了五只厉鬼。
即使他有这样的才能,也一时间吃的太多了。
在鬼王棺里的四十九日,衣绛雪借助东君遗留的阵法,将那些多到快要膨胀的鬼气炼化,免得失去人的意志,堕落为怪物。
直到今日,他破棺而出时,鬼王真正出世。
“坏书生!”鬼王在屋里飘来飘去,打量着每一幅美人图,全部都没有点上眼睛。
就好像,画者不觉得凡笔足以勾画出他的神魂,所以索性空着,等到有朝一日……
鬼王降临时,他璀璨的金红双眸里是莲花与淤血,抄起那只干涸的笔。
明明笔墨早就干涸,他却凌空一点,好似激起涟漪。
这一刻,被他的鬼气点睛,无数张美人图空下来的眼眶里,都长出了那抹相同的金红。
他们瞬间活了过来,化作重重鬼影,好似要融入到衣绛雪飞散的红袍之中。
“他在哪里?”衣绛雪循着红线的指引来到东帝山。
寻不见人,他干脆用直接点睛后去问画影,“裴仙人,他在哪里?”
那些画影无言,只是瞬间化作血红色的墨汁,融入他的影子里。
鬼没有影子,但是画影挤挤挨挨,重重叠叠,竟然真的组成了衣绛雪的影子。
就好像,他不是鬼王,而是……人一样。
衣绛雪歪过头,影子也歪头,与他如出一辙。
他毛茸茸地飘起来,影子扁扁的,也飘起来。
衣绛雪一脚踩住影子,衣袂拂过春风,无名指处的红线无风自动。
他的眼神干净而冰冷:“说吧,他在哪里?我来向裴仙人寻仇了。”
画影没有作答,只是自顾自地毛茸茸。
衣绛雪登堂入室。
东帝山,传闻中仙人隐居之所。
山上有着重重阵法,除却仙人允许拜谒,否则进山的人只有迷路一种选择。
若是心怀不敬,多半都会死在山里。
仙人不是个好性格,杀人时,可不问其姓甚名谁,来自何门何派。
“滚出来——”
衣绛雪当然不相信他真的死了。
裴仙人算天算地,连他会吞噬过量厉鬼,别无选择地进入鬼王棺都算到,又怎会算不到自己的生死。
他如愿以偿,又怎能不亲自来瞧一瞧他的杰作——超越任何厉鬼的红衣鬼王之诞生。
径直走出书房,衣绛雪扶着门框,看见东君的寝卧。
比起仙人的至高无上,裴怀钧卧房的陈设堪称朴素,依旧空无一人。
“你没有死。我不相信。”衣绛雪固执的很,他感受得到,无名指微热,红线始终在颤动。
这样微弱的搏动,就像是道侣牵丝一线的脉搏。
煎熬,痛楚,还有……恨意。
鬼王在棺木中抱着那件早已冰冷的喜服,心里不无冷酷地想着:“等到我出去了,一定要将他嚼碎、咬烂、吃的骨头也不剩下。”
“等我找到他,一定要撕开他的胸膛,舔一舔他的心,尝尝是不是铁石做的。”
“我要咬住他的嘴唇,狠狠地咬,把他的花言巧语都封住。”衣绛雪气鼓鼓:“教他以后再也不能骗我了。”
可是久而久之,衣绛雪恨来恨去,恨的倦了,又软软地依偎在喜服里,就好像被一股温柔如春风的气息抱住。
好似有人的鼻息拂在他的脸颊上,猫猫鬼仰起头,难过地看着漆黑的棺椁顶部,红唇微微开合。
“……我有点想你了,怀钧。”
“你再亲我一下,好不好?”
清风穿过前堂,也拂过来者妖冶如花的红袍。
红衣美人走出庭院,见到那藏在后院,宛如小山坡似的墓。
“吾爱衣绛雪之墓。”
墓碑前全都种满了花。
好似有人永远把时令留在了春日,让他时时能够看见,坟前开满了五彩斑斓的春花。
衣绛雪已经找遍了草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好像主人正仓促离开,一切都保留着走时的模样。
除了……
衣绛雪的视线,静静地落在了这座种满了鲜花的墓前,认真道:“我拆我自己的墓,不过分吧。”
然后,衣绛雪毫不犹豫地亮出爪子,直接轰开了这座看似毫无异常的墓。
繁花散落,尘土飞扬。
表层的墓碑不过是障眼法,这座小土丘之中,并没有真正的棺椁,而是一座疑冢,埋藏的至多是一副衣冠而已。
衣绛雪先打开最上层的棺椁,果不其然,其中并没有任何骨殖,唯有一件开棺即灰飞烟灭的旧衣。
“衣冠冢吗?”
衣绛雪也有所预料,他俯身,将深埋土中的石碑擦净,才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字:“裴怀钧”。
这是用小篆书写。
用意既是用仙人之名镇压,亦是像是仙人确信了自己的埋骨之地。
“想要死在这里吗?”衣绛雪冷笑,“很好,我会满足你。”
红衣鬼王推动石碑,发现那背后还另有乾坤,那似乎是个通往山中的通道,碑后隐隐有风声。
裴怀钧真正藏起的,是一座地宫的入口。
红线在颤动,是兴奋,也是寻仇的本能。
“裴怀钧,我来找你。”
“我来找你、我来找你——”
厉鬼的眼眸金红,红唇却勾起,妖冶的面庞上露出天真又幸福的微笑,却诡谲至极。
红衣鬼王的存在,正如幽寒雾气中的梦魇。
就算地宫有仙人的结界屏障又如何?难道拦得住他吗?
衣绛雪笑着舐过指尖,笑容里藏着最天真的残忍,最纯粹的贪婪,最嗜血的恨意。
“怀钧,你等着我。”
他吐息如兰麝,喃喃道:“等着我……来杀你。”
第90章 再见东君
衣绛雪进入地宫时, 从最幽深处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或许他从须弥山地火里诞生时,如影随形的梦魇就追上了他。
最初以为是幽冥漫溯的水流,二百年不断塑造他的鬼体;而后又是灼热的地火, 雕琢他的灵魂。
他像是无脚的鸟儿,漂浮在高空, 无所依傍。
也始终落不了地。
即使记忆全是空白,业火也不断在他的魂魄中铭刻名姓, 提醒他是谁。
衣绛雪。
他名衣绛雪。
可厉鬼诞生之初, 也不过是徘徊在大雪里的幽魂, 直到他在东君庙里碰见了宿命。
青衫书生温柔优雅,善解鬼意, 像是一阵拂过严寒冻雪的春风;又是浓酽甘甜的醇酒,令人忘却忧愁。
衣绛雪毫无理由地相信裴怀钧,正如信任自己。
衣绛雪也不意外当时产生的依恋之情, 甚至产生不了警醒:“他和我生生世世做道侣, 想要拿捏住刚诞生的我,手到擒来,我是没办法反抗的。”
他的记忆空白, 本就是一张白纸。面对最了解他的爱侣,产生雏鸟情节很正常。
所以,心机深沉的裴仙人就此乘虚而入,恣意涂抹属于他的颜色。
用温柔到教鬼溺毙的罗网,缚住落不下来的鸟。
然后将他揉捏、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
鬼王。
裴怀钧需要他成为鬼王,往后的每一步筹谋,都在达到这个目的。
在衣绛雪刺出消灭鬼师那一剑时,他清晰地感知到,他背后徘徊着无处不在的幽灵。
既是在风雪中温暖他的怀抱, 也是笼罩他的扭曲阴影。
站在鬼王棺之前,衣绛雪拂过早就绘制完成的阵法,或许心中亦有懊恼:“我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陷阱里。”
但他并不会后悔。
两人共同的默契发作,衣绛雪亦不会拒绝裴怀钧,哪怕他的命运正在被一双无形的手操纵。
幕后之人是他吗?
或许。
他会去向道侣亲口问出答案。
所以从鬼王棺里出来后,衣绛雪并不关心人族防线的构筑,或是他们对鬼王的警戒与追踪。
人根本留不住他。
他一刻不停地飞到东帝山。
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染着血污的喜服。
这不是他的血,而是裴怀钧那具凡人躯体死去时,从胸腔处喷溅出来的仙人之血,染满了他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