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成为鬼王之后,你难道不担心我找你索命吗?”
  地宫深处的风吹来,这里一定通向别处。
  衣绛雪没有双脚,轻飘飘地掠过陈旧的石阶。
  黑暗的隧道里,他好似一片漂浮的云,素手拂过衣摆上的鸳鸯锦绣,喜服的边缘化为红雾。
  他的唇边却悬着阴沉沉的笑意:“啊,我忘了,你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已经是足以踏破虚空的仙人了。”
  他的仙身当然不像肉体凡胎,
  仙人与天同寿,几乎不死不灭,难杀的很。
  正好,他也不希望裴怀钧很容易死掉。
  如果一杀就死,复仇还有什么意思?
  像是找到了最喜欢的玩具,厉鬼的眼瞳因为兴奋泛起点点灿金,甚至轻快地上飘飘,下飞飞,微笑天真纯粹。
  他欢快:“怀钧,我应该如何剖开你的胸膛呢?想一想,就觉得高兴。”
  他随手点起一盏桃花鬼灯,照亮通道。
  石阶很古老,并不像是近百年兴建的,两侧绘制古老的壁画。
  衣绛雪提起鬼灯,凑近观察,眨巴眼:“是上古的壁画。”甚至比他与裴怀钧初遇的时间还要久。
  壁画上是上古遗民绘制的神话,天外的侵袭从未停止。
  从上古开始,它们被描绘成狰狞的鬼物。死亡将从天裂中降临,为人间带来恐惧与毁灭。
  衣绛雪眼神微动,他大致知道这座隐藏在东帝山里的地宫,究竟是什么来头了。
  “……天倾之地。”
  衣绛雪伸手摸过暗淡的壁画,上面的复杂纹路,是一种“鬼语”。
  鬼能够轻易看懂。
  “正如须弥山,古称是‘颠倒生死大阴阳界’,其下永远燃烧地火,是幽冥通道,通过地裂,能够抵达常人不可往的幽冥鬼界。”
  衣绛雪很平静地提起此事,“用冥楼楼主的尸身封住幽冥,真是天才的想法。他果真做到了,即使这平衡岌岌可危,异常短暂。”
  “东帝山,近二百年也是因东君补天得名。但在上古传说中,这里并不叫东帝山。”
  “用须弥山镇压我,那么东君二百年东山高卧,不曾在人间行走,即使下山也用的是凡人之躯……”
  “这是为什么呢?”
  恐怕不是他不用真身,而是仙人根本无法离开东帝山。
  说罢,衣绛雪径直化作流光,向最深处掠去,回荡在地宫隧道里的是幽幽鬼声:“裴、怀、钧——”
  他有预感——
  裴怀钧的真身,一定在这里。
  *
  滴答、滴答,水在滴落,却落不到底。
  地宫的最深处,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
  耸立的石门嵌入崖璧,几乎与山同高。
  一抹红色轻飘飘地落在崖边。
  衣绛雪拂袖,身形修长,鬼火伴随他身,好似收敛尾羽的凤凰。
  他向上望去。
  山的内部没有光,唯有穹顶的石壁镀着晶石,散发出银白色的月华光辉。
  比起地宫,这里更像是一座陵墓。
  仙人的陵墓。
  “埋骨之地。”衣绛雪忽然想起地宫前的石碑,上面刻着仙人的名。
  或许是裴怀钧为自己准备的镇墓石。
  裴怀钧知道他会来寻仇。
  他甚至从很多年前,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连埋骨之处都选好了。
  “裴、怀、钧——”鬼王的声音森森然,在山谷的墙壁里来回碰撞,好似风滚草。
  他不再多思索,而是亮出利爪,红衣化作流星,向着山崖最下方坠落。
  他不是漂浮的云,也不是不落的鸟。
  这次,衣绛雪会落地。
  在那贯通山崖的门扉最深处,鬼火骤然在崖底燃起,像是绽放的绯红之花。
  也正是这些漂浮的鬼火,照亮了自古以来的黑暗。
  新生的鬼王走出火舌,微微仰起头,看见那扇闭合的大门上花纹诡谲繁复,紧紧缠绕锁链。
  沉重的石门之前,鬼火照亮盘膝打坐的青衣身影,坐在祭坛之上,双手与足踝皆缠绕着相同的锁链。
  这条锁链,竟然将他与石门锁在一处,让他不得脱身。
  面壁者的衣衫朴素陈旧,却勾勒出清癯的轮廓,
  一根笔直的剑骨支持着他不朽的脊梁,即使面对天倾之地,他的腰身也从来不曾弯折。
  二百年如一日,他直面这座让人见之叹息的石门。
  石门上写着鬼语。
  衣绛雪走近,在面壁者的背后站定,托起一盏桃花灯照亮,轻声道:“众生皆地狱。”
  红线在漂浮,指向那个熟悉的青衫身影。
  满怀的杀欲点亮衣绛雪金红色的双眸。
  “神仙亦凡人。”那清癯瘦削的身影也微微仰起头,念出了门扉上余下的那句话。
  答案很明显了,裴怀钧的仙身一直被他自囚于此,封印石门的同时,也将自我封印。
  那在山中草庐隐居的“裴仙人”,一直以来都是凡人之躯。
  偶尔隐姓埋名下山,也是为处理些人族解决不了的鬼怪,很快就会回到山中。
  他有必须要尽的职责,当然无法长时间离开东帝山。
  “这就是传闻中的‘天裂’?”
  衣绛雪垂眸,素白的手指附上他的头颅,没有捏爆他的脑袋,而是摩挲他鬓边细微的一抹灰白。
  “只要守住这道门,幽冥就无法入侵。……此世沦落,唯有我能。”
  裴怀钧的指骨轻敲膝上,温柔地笑道:“不能用真身去迎接绛雪归来,是我的过错了。还好,你依旧能找到我的所在,绛雪……你是来杀我的吗?”
  “当然是。”衣绛雪幽幽站在他身后时,仙人甚至没有回头。
  也不知是自信还是自负,亦或是对生死毫不在意。
  紧接着,被扼住的是仙人的喉咙。
  裴怀钧即使被鬼手掐住,也笑容不变,甚至颇有些爽快之意:“小衣这么迫不及待的想杀我?这真的是……太好了。”
  叮当当,锁链作响。
  “疯子。”
  衣绛雪又松了手,双臂缠绕着他笔直的脊背,从背后抱住了他,语气古怪道:“裴仙人,许久不见,你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种独特而犀利的招呼方式,果然是绛雪。
  裴怀钧似乎很久没有挪动过身躯,不免牵扯了锁链,发出沉重的声音。
  他垂下眼眉,面色苍白,比鬼还病态三分,语气却从容自在:“许久未能出剑,自然是不比当年。”
  说罢,裴怀钧看向上方垂下的沉重锁链,那曾经挂着一把剑。
  东华剑。
  “东君悬剑……”衣绛雪将东华剑从鬼雾中取出,翻转剑鞘,道:“原来,是悬在此处。”
  衣绛雪的双臂环住苍白到显出青筋的仙人脖颈,桃花美人面,却如蛇如魔,探向他面前。
  他分明看见了,看似无坚不摧的东君,却有一双疯癫到极致的眼睛,燃烧着毁灭与自毁的暗火。
  “东君为何不出剑?”
  “因为他的锋芒,已经被困在鞘中很多年。”
  危险的和平,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世上或许还在呼唤东君的威名,但是东君已然走到极限。
  神不可以有瑕疵。
  正如他不可在天裂之前,显露出分毫破绽。
  裴怀钧将剑与自己封在此地,长长久久地与天的背面对峙,近乎无望地等待着一个转机。
  等待着他化鬼归来的道侣,踏足禁地。
  将他杀死或是救赎。
  第91章 何人寻仇
  衣绛雪提起桃花鬼灯, 灯笼上疏枝横斜,描摹道道鬼魅的影。
  鬼灯璀璨,照出仙人清癯消瘦的轮廓, 再跌坠至他的眼窝。
  明明是相同的五官。
  裴怀钧伪作书生时,眼眉微弯, 总是温柔和缓的,连笑容都像是笼着柔光, 无形中削减不少威胁性。
  衣绛雪习惯见他如春风拂面的从容。
  他甚至偶尔会被道侣这副好皮相迷惑, 错以为他是一位渊渟岳峙的君子。
  此时窥得仙踪, 衣绛雪用掌心抚摸他的脸颊,却在黑暗深处见到道侣截然不同的一面。
  仙人眉如远山, 山根高挺,狭长双眼微挑时,有股漠然孑立的神髓。
  仅是微扬起瘦削下颌, 就暴露出苍色脖颈下虬结的青筋脉络。
  活过的寿命, 煎熬的年岁。
  多情客与伤离别,共同雕刻出剑仙这副苍白病态的本相。
  这样的裴仙人,与当年与烈日齐辉的剑仙, 已经相去甚远。
  他顶着“东华”这般煌煌曜曜的尊名,瞳孔却好似潮湿的梅雨,沉沉晦暗,永不放晴。
  这哪里是仙人呢?
  他的存在,分明比鬼魅更幽暗几分。
  “绛雪,你来寻我……”裴怀钧再度开口。
  似是许久没有使用过真身的声带,他语速微慢,在适应,弯起唇时, 却添上几分寒雨连绵的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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