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牧哲将纸条塞进桌兜深处,额角几根紧绷的青筋颤动着,他当然不希望和唐苏继续保持这种联系,唐苏很怪异,他不该陷太深了。
牧哲打定主意,今晚下了课,他就上接他的车,头也不回地回到家里。
*
【高二一班群公告:不要再给转校生唐苏投喂水果!唐苏的妈妈非常生气!如果再有人做这种恶作剧,唐苏的父母会追究责任!】
琅環港完全浸泡在傍晚的枯玫瑰色里,气温还是闷热,不过是种温柔的触感,会令人不知不觉地冒汗,不像白天酷暑榨干躯体的淋漓大汗,而是隐秘的、黏糊糊的汗液,一种让你期待澡后清爽的汗液。
牧哲的白色校服短袖衬衫被夜风吹胀,让扎在西裤的下摆膨起来,显得人像云一样蓬松轻盈。
他插着兜,书包挎在左肩,皮鞋踏在码头苍白蜕皮的木板上,踩出懒洋洋的步子。
另对轻快的脚步声和他交错,踢踏踢踏,伴着浪花拍击着木桩的哗啦声。
唐苏就跟在他身畔,微微靠后半个脚掌,右手手指捏着牧哲腰侧的衬衣一角,那上面已经被唐苏捏出一团濡湿。
唐苏轻声求他:“带我去夜市好不好?”
于是沉默的牧哲就转个方向,带着唐苏走向靠近港口那片灯火辉煌的商业区。
他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拒绝不了唐苏一点儿。
唐苏所说的夜市,其实是喷泉广场附近一条夜间营业的小吃街,多是流动摊贩,有海鲜、大排档、烧烤和一些时新的网红食物,价格适中,是学生和手头不宽裕的年轻人青睐的地方。
唐苏掏出自己的钱包,青蛙造型,大嘴被拉链缝合起来,又被唐苏尖细的手指拉开。
唐苏买了章鱼丸子慢吞吞吃着,牧哲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欲望,想给唐苏买点什么,那种能让唐苏开心的东西。
牧哲主动开口:“还要吃什么?我请你。”
唐苏想了想:“妈妈让我不要占别人便宜,你请我,我也请你。”
牧哲觉得唐苏其实挺可爱的,不管是他说话较真的停顿,带着一种笨拙感,还是他的语气,濡濡的声音,显得他细腻,温吞,秀气,和班上那群变声期糙声糙气的男孩完全不同。
为什么唐苏要这么异常?如果唐苏能看起来正常一点,他就可以,就可以。
就可以……
牧哲摇摇头,摆脱颅内扰人的呓语:“我没有想吃的,请你就好。”
唐苏换去抓住牧哲的手腕,唐苏手心全是水,但和油腻多汗的人并不同,湿凉,像鱼类。
唐苏轻快:“我请你去我家吃饭好不好?你愿意吗?还没有同学愿意去我家。”
牧哲弯了弯嘴角,只问他:“你想吃什么?”
唐苏指向他们身畔那个卖水果捞的小摊。
第2章 唐苏
牧哲想起唐苏刚转来琅環中学的那天,被他母亲孟烟领进教室,孟烟是个能看出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清丽,高贵,很有主见,她特意陪唐苏一起来报道,向唐苏的新同学们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
“千万,千万不要给唐苏吃水果,唐苏对水果过敏很严重。”
牧哲思绪收束,唐苏就站在面前,比自己矮上半头,很单薄,眼眸大而空洞,正抬头直勾勾望着他,神色乞求。
牧哲总觉得唐苏的眸子有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就像直视悬崖、黑洞、深海,腹部会出现的下坠的酸胀。
“好不好?妈妈不让我吃,我好久没吃过了,是甜的对么?”
牧哲出了些冷汗,唐苏一直没有眨眼。
过敏严重起来是不是会死掉?
可是唐苏看起来真的很想吃。
牧哲一言不发地走向小摊,要了份水果捞,透明塑料碗里装了些寻常的水果切块,浇上甜牛奶,西米,插上两柄质量偏差的塑料勺子。
唐苏开心之极地用双手捧过来,先咕嘟咕嘟喝掉那些被果汁污染的奶,然后用勺子将水果切块一枚一枚地挖起来吃。
唐苏吃东西有股钻研的较真,从不三心二意,唐苏对待食物很虔诚,每一口都要认真咀嚼出滋味再吞咽,即便是两块一样的香蕉切片,在唐苏眼里也是不同的,必须分开来,仔细品尝。
唐苏站在原地,认认真真把每块水果都嚼碎,然后伸出舌尖,舔舐着碗里每一滴残留的牛奶。
牧哲眼眶有些猩红:“……唐苏,别这样。”
唐苏停下舔舐,望向牧哲。
有点歪着脑袋。
唐苏总是这样,举止怪异,不太在乎他人眼光。
牧哲拿走唐苏手里的塑料碗,丢进附近垃圾桶,唐苏没什么想吃的了,他们就一起并肩离开小吃街,沿着海湾继续漫步。
牧哲眼眶的猩红被满载鱼腥味的海风吹淡了不少,但他还是想着唐苏的舌尖。
唐苏的舌尖有点灵活得过头,而且……比正常人长一点。
像猫。
隐约好像看见肉红色的倒刺。
大抵是出幻觉了……他知道他今天状态很不对劲。
牧哲想起孟烟的叮嘱,有点担心,在唐苏身上打量着,雪白皮肤,脸膛有两团愉悦且健康的红晕,并不像过敏的样子。
“你感觉还好么?你妈妈说你对水果过敏,我不该给你买的。”
唐苏:“是会过敏,不过我过敏很有趣。”
牧哲蹙眉。
“过敏怎么会有趣?”
唐苏不在乎地:“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一阵潮湿、阴冷的海风从牧哲背心后面刮过去,头顶月亮完全被浓云遮掩,海滩的一切都成了剪影,只有白色步道浓缩着夜的微光。
唐苏已经蹦跳到海滩上了,他挽起裤脚,露出两条小腿,褪掉鞋袜,将袜子软趴趴一团塞进皮鞋,用右手拎着鞋帮,在沙滩上捡贝壳、沙虫,再丢向不断侵吞而来的海的墨蓝色舌尖。
牧哲匆匆追到唐苏身边,抓住唐苏的手腕,紧迫:“真的会过敏?现在有不舒服么?”
牧哲后怕起来,拽着唐苏往那片灯火绚烂的镇中心走,琅環岛的医院在那个方向。
“过敏的东西等会才出来,你别紧张。”
唐苏远远从另一侧传来,牧哲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攥着的那只手腕——
是一本被卷起的课本。
唐苏在耍恶作剧么?
可他刚刚明明抓住他了。
牧哲感觉什么都变得不对劲,连远处那些漆黑的岛屿,都像一群蠢蠢欲动的怪物,在海浪里蛰伏。
唐苏奔跑向东南处一段衔接着海滩的坡地,那上面开着饱满的淡粉色花丛,唐苏蹲在花里,好奇地嗅了嗅它们。
“牧哲!这是什么花?它们没有香味。”
牧哲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催促他立刻结束这场私会,事态变得脱离掌控了,唐苏身上会有一些过敏的东西出现,水泡?疹子?肿胀?
他应该把唐苏拽去医院,然后给孟烟打一个电话,承担自己乱喂唐苏东西吃的责任。
但牧哲越这样想,脚就越向唐苏走近,直至站在唐苏身后,弯腰观察那片让唐苏兴奋的花丛。
“是月见草。”
“晚上有月亮才会开么?”
“不是,春天会开。”
月光从移开的云团里冷清地射下来,坠在唐苏指尖上,唐苏手指透出一些月见草的柔粉色。
唐苏似乎在变透明,或者……在被什么东西分解,牧哲闻到浓重的香味,像熟过头的瓜果,甜到冒浆,流蜜,一种即将腐烂的浓稠质感。
唐苏已经开始过敏了么?
牧哲心跳加速,他阴沉着脸,审慎地检查唐苏全身上下,并没找到半颗疹子。
可旋即他在唐苏指尖上找到了几朵小花,不是唐苏轻抚的月见草,是一群更小的,大抵只有米粒大小的,颜色瑰丽、诡异的,从唐苏皮肤里钻出来的花。
牧哲后退了几步。
这些小花瞬间开始遍布唐苏全身,从他雪白的脖颈上、从他的手臂、双腿上,一朵一朵地钻出来,根茎扎在皮肤深处,沿着毛孔钻出来,将唐苏的毛孔撑得很大,却并没有撑裂开,它们将唐苏的躯体当作温房、土壤,和唐苏和谐地共生着。
唐苏看不出疼痛,直到一阵儿夜风卷来,让他身上洋红粉蓝的花朵摇曳生姿,唐苏才察觉到血肉花的存在。
唐苏轻快地告诉牧哲:“哦,已经在过敏了。”
他站起来,全身都长满了花,隔着濡湿的半透校服衬衫,能看到密密麻麻附着在体表的花丛,那让唐苏单薄瘦削的身体丰腴了许多,他愉快地看着牧哲,只剩下那颗脑袋未被花潮吞没。
唐苏走向牧哲,耳朵里也钻出两三朵花来。
紧接着是他的眼睛,花茎努力从眼球边缘挤出来,沾着眼窝的热液,三三两两地开在唐苏的眼角。
“牧哲,我过敏了,好像是水果的花,很有意思吧?”
牧哲后退着,他觉得那不仅仅是水果的花,更像被唐苏的身体同化、感染过的花,跟唐苏画的那朵奇怪的异星玫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