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21节

  作为研究院尚书研究领域的顶级大佬,张教授之所以能威震四方,所向披靡,学界人人噤声,不是因为他广览群书、博闻多知,文献功力深厚无匹(事实上,在基础功上比他厚实的人绝不是没有);而是因为他别出心裁,敢为人先,在考古中运用了某些全新的技术,拿到了意料不到的成果。
  譬如说,几年前他就力主引进物理学院的精密微距识别技术,在扫描了某座战国墓地中被泡得稀烂的竹简废料之后,居然从中识别出了全本的《尚书》。
  这叫什么?这就叫降维打击、这就叫一力降十会,这就叫乱拳打死老师傅——博学鸿儒和顶级专家们对着传世的残缺本《尚书》皓首穷经,可能花上几百年才能勉强猜出一个字的释义;而现在——现在,人家直接把全本《尚书》端了上来,大儒们还能多说什么?
  所以,在这套竹简识别结束以后,主持项目的张教授就自动升咖了。张教授——学养未必最丰足、基础未必最牢靠、资历未必最深厚的张教授项目组,现在可以理直气壮的站在扫描仪上对学术圈喊话:
  没有人!能比!我们!更懂!《尚书》!
  可惜,时殊世异,有的逻辑也大大不同了。如果换做一千年前,复原《尚书》的功绩足够让朝廷欢迎鼓舞,中央高官扛着张教授到太庙上告祖先。但现在嘛……解读《尚书》当然还是伟大的成就,但总归过于冷僻,只有小圈子里寥寥无几的庆祝。
  如此曲高和寡的冷清,当然叫人颇为寂寞。所以张教授读过这篇言辞颇为不逊的文章,第一反应都并不是冒犯与愤怒,而是某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他辛苦研究多年的学术,终于又有彼此共鸣的用武之地了!
  这封信的深厚功力可以吊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物;可是,这仅存的百分之零点一中,他张某人恰恰就能算上一个。踢到他张某人,你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我可不喜欢在专业领域被外人戏弄。”
  张教授轻声引述牛顿的原话,啪地一声拔开了钢笔笔帽——就仿佛将佩剑抽出了剑鞘。
  当张教授兴奋莫名,查阅资料奋笔疾书时。始作俑者的穆某人正在忙着筹备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大工程——为了在大汉推广新技术,他需要借用场地展示流程、培训人员,于是天子大笔一挥,干脆将上林苑边缘的空地直接划给了他,还嘱咐宦官要“尽力协助”。
  由于对新技术不甚了了,具体如何“尽力协助”,皇帝并无过多交代;但口谕传达之后,上林苑的宦官却莫名生出了某种惶恐——与迄今一头雾水的外朝大臣不同,侍奉皇帝的宦官亲眼见证过某穆姓方士旱地拔葱、三日飞升的传奇经历;但也正因为经历过于传奇,所以在此人身份寒微的时候,有眼不识泰山的宦官们其实是怠慢过他的!
  ——唉,话又说回来,谁想到一个公然指称皇帝“肾虚”的癫人,居然也能蒙获圣上的宠幸呢?
  事已至此,现在再后悔也晚了。宦官们可能不懂莫欺少年穷的精妙奥义,但肯定知道公开打脸是一切爽文的必备要素。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心的宦官果断跳船,决定省略一切中间过程,迅速从“姓穆的文盲蠢货即将玷污大内”跳跃到“光辉伟大的穆大夫将于今日抵达他忠实的上林苑”;直接前倨而后恭,给方士来一个小小的大汉震撼。
  不就是跪舔宠臣嘛,不寒碜。
  因为此类微妙而复杂的心态,宦官们的执行效力难免有些过猛。为了示范造纸术,穆祺曾让他们搜寻一些破烂木材和树叶备用;但奉命的宦者大献殷勤,直接把上林苑库存的木头拉了大半过来。而那个效果嘛……
  总之,前来视察的穆祺用手比了比胸径顶到自己下巴的木干,直接无语住了。
  “……这是什么?”
  “回贵人的话,这是宫里先前修清凉台时剩下的木头。”负责招待的黄门点头哈腰,笑容满面:“都是些零碎的边角料,借用一些也没有什么……”
  边角料?
  跟在身后的刘先生扫过了那些笔直、挺拔、几人合抱的树干,嘴角开始抽动了。
  穆祺同情地望了望侍奉在侧的几位宦官。他纯粹出于好心,决定帮这些人转移一下话题。
  “这样的木料很不容易找吧?不知道长了多少年了?”
  黄门赶紧回话:
  “都是从关中和蜀地的深山老林里运来的,怕不是也得有三百年往上的树龄了。”
  穆祺:……
  好吧,现在轮到穆祺抽抽了。三百年往上的树龄,不可再生的珍稀自然资源,盗砍盗伐的定罪标准是三年以上,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而这样珍贵之至的材料,居然被人挥霍在造纸上……
  “我觉得。”他在刘先生耳边小声耳语:“陛下确实是该管管手下人了。”
  刘彻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第28章
  因为预估错误, 宦官的马屁算是狠狠拍在了马腿上。穆大夫以不敢动用禁中存货为借口,让人将那要命的几十根木头送了回去,全部改换为廉价的树皮、麻草;言辞峻厉, 断不容回绝。宦官们吓得唯唯称是,登即照办, 一刻也不敢多耽搁——说实话, 他们倒未必有多害怕穆方士, 但跟着穆方士同来的那个王姓商人一直盯着那些木料, 眼神诡异变换, 反而叫人不寒而栗。
  拿到材料之后,穆祺命人将这些材料浸水、摔打,搓洗掉青色的表层, 只留白色细长的纤维质;充分暴晒晾干,再入石灰水浸泡, 泡后又晾, 预备制造初级的纸浆。
  这一整套流程看起来不像正儿八经的技术,更像诡秘莫测的巫术。但有穆大方士的名头再此, 施展巫术似乎也并不奇怪。甚而言之, 慑于某些巫蛊咒诅的恐怖, 工匠们往往还要更加用心、更卖力气——尤其是看到穆姓方士带着人在空地走来走去,一脸高深莫测的时候。
  当然, 穆姓方士也不只是到现场留痕打卡糊弄老板, 他一边检查流程, 一边还要低声向身旁的人解释原理,方便记忆与印证:
  “造纸的植物纤维必须要长, 这样纸张质量才好。一般都推荐用麻草、柘树和青檀树的树皮。”
  “晾晒和碱水浸泡都是为了去除木质素,木质素太多纸张非常容易破碎。”
  “仅仅是蒸煮还不足以使纤维勾连成型, 需要加入丝状高分子化合物来黏附住纤维,也就是所谓的‘纸药’;一般的古法是加入糯米水,用支链淀粉来黏附纤维。但糯米的效果其实不算好,价格也高;我个人还是推荐用杨桃藤汁液——它的环链天然多糖效力更强。当然,如果有类似的多糖醛酸苷结构,也可以仿照着使用……”
  旁边几人侧耳倾听,连连点头——好吧,其实主要是卫将军与霍将军在点头,刘先生听了半晌,渐渐一脸茫然:
  “你说的都是什么?”
  穆祺回头看他,沉默片刻之后,露出了微笑: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琐屑的小事而已。”他亲切地说道:“陛下可以自己去找找乐子嘛,何必听这样琐碎无聊的事情呢。”
  刘先生:…………
  你这语气是几个意思?
  你当他看不出来吗?当初他和卫青谈话时什么都不懂的年幼太子常要跑来问东问西,他也是用这种口气打发那小子的!你现在用这种话来打发皇帝,又是个什么态度?!
  欺天了!!!
  ……刘先生瞪着眼睛盯了穆祺半晌,还是悻悻然闭嘴了。
  实地检查一番后,穆祺还试图向卫霍两位演示怎么样制取纸浆;但很遗憾,嘴皮子上的功夫不等于实际的功夫,穆祺刚费力拎起那柄沉重的石杵,就险些脚下一滑,一个倒栽葱翻进水池里(刘先生当场笑出了声)。还是长平侯眼疾手快,一把伸手抓住他的领子,才避免了最尴尬的悲剧。而所谓的“当场演示”,自然也就变成了穆祺动嘴,另外两位动手。穆祺捂着腰坐在石桌上指点——或者说指指点点,舅甥两位则举着石杵轮流捣纸浆,亲自体会捶打纤维的过程。
  “从实际上讲,这些流程和捣衣舂米也差不多。”穆祺哼哼唧唧:“可以招募附近的百姓入少府做工,也算解决一点生计……不过,这些新发明总要推广出去,才有足够的收益,可以支撑产业良性循环。”
  当两位将军勤勤恳恳搅打纸浆时,尊敬的刘先生袖手站在一旁,优哉游哉地晃来晃去,将穆祺当作不存在的空气。不过,听到“产业良性循环”时,他眉毛还是动了一动。
  在现代混得久了,有的套路他也明白了。现代世界喜欢谈钱却又不能公开谈钱,往往会搞一些非常委婉曲折的术语;比如说,“引入产业”就是准备赚钱,“对外输出”就是准备赚外国佬的钱,“产业升级”就是大赚特赚;而“产业良性循环”呢?那就是长久的、持续性的、反复的赚钱!
  看在钱的面子上,刘先生还是很愿意搭理一下穆某人的。他追问道: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新生事物有一个接受的过程。”穆祺道:“尤其是考虑到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自然扩散必定相当缓慢。所以需要采取一些特殊的办法,推动新技术的运用。”
  “如何推动?”
  “我打算将新造的纸张献入宫中,借助最高层的影响力提升造纸术的地位;如果能蒙获天子及公卿们的垂青,那上行下效,轻易就能名声鹊起。”穆祺对此早有规划,非常熟悉地套用了以往任务中的经验:“为此,我特意准备了一些比较符合宫廷口味的珍品,也要请陛下指点。”
  他从怀中掏了几十张挺括光滑、自带花纹的纸,双手捧上。
  这些纸张都是特制特办,按等次高低分别装饰了不同图案,纸质自带香气,镂空处再以金银粉末涂抹,富贵堂皇已极。自然,仅仅只是一张空纸,尚且还上不得台面,所以穆祺特别定制了字体,在这些漂亮精美的纸张上印刷好事先预备好的内容。其中,以龙凤纹装饰、专门进献圣上的御笺印得最为妥帖细致;笔墨中的金属粉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真有五色迷人之感。
  刘先生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从中抽出了那张御笺,随意扫一眼开头:
  《思道赋》
  他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喔,这是青词。”穆祺很愉快地向陛下科普:“所谓‘青词’,是指醮典时献给天帝的奏章祝文,一般吟咏的都是求仙访道的玄思秘法,还有替君主祈求长寿安康祷词,恰恰符合我们的身份……”
  是的,恰恰符合他的身份。如果外朝的大臣儒生替皇帝捉刀写青词,天天琢磨着怎么跳大神祈福,那这叫不务正业谄媚无骨,可以记入史书的无耻;但如果一个幸臣出身的方士来折腾这些玩意儿……那不是刚好专业对口么?
  这个道理的确不差,不过刘彻却相当之自然地哼了第二声,神色相当不以为然——道理是那么个道理,但道理正确不代表能够执行;皇帝的马屁人人想拍,以此博宠爱也不是不行;但老刘家天生还是有那么一点文学细胞的,要是这“青词”写得太过拙劣,那非但不能博取欢心,搞不好还会成为满朝的笑柄——尤其是考虑到穆某人的文化水平,这后一种可能就越发显著,亦曰法危险了。
  刘先生摇了摇头,随意往下瞥了一眼:
  【……明后之御天兮,俨穹窿而下亲昭;景云以垂象兮,光煜郁而纷演初……】
  刘先生:???!
  这水平不差啊!
  他只愣了一秒,立刻反应了过来:
  “你抄的?”
  “当然。”穆祺并无愧怍:“这是一千六百年后的大明嘉靖朝,某几位内阁阁老的作品。这些重臣都是仰仗青词被老登——被皇帝宠信,时人称为‘青词宰相’,青词上的功力,是断断不容小觑的。”
  事实证明,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能在带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嘉靖皇帝手下混出来的青词宰相,文辞上绝对没有一个是庸手。刘先生简单看了几页,立刻就发现此文文笔华丽、词藻精美,名言警句层出不穷,部分句子水平之高,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反应不能;比如文章中间洋洋洒洒,铺排敷陈的一段马屁: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皇皇上帝,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大汉皇帝,万寿无疆】
  “天生大汉皇帝,万寿无疆”!——妈呀,这也太会舔了!
  后世,后世的文人都这么不要脸的吗?
  ——众所周知,大汉的儒生们在跪舔皇帝上的底线还是比较高的,即使撰文逢迎,亦各有操守。西汉文章两司马,太史公司马迁是不必说了,毕生的爱好就是阴阳老刘家;司马相如倒是很希望靠文笔博取宠幸,谋求进身之阶,但就算他歌颂皇帝的《子虚赋》、《上林赋》里,都要在末尾升华主旨,劝谏君主勤俭治国、克制欲望;什么开篇猛舔中间猛舔后面还是猛舔的马屁精“青词”,那真是闻所未闻;纵使刘先生享受了几十年,这辈子也从没有吃这么好过。
  几页粗读下来,刘先生先是惊愕,随后是鄙夷,鄙夷之后又是恍然——这种文章的思想当然是媚俗的、格调当然是低下的,但你又不能不承认,如此精心设计、文辞华美的马屁确实爽,非常爽,相当爽——无怪乎那个嘉靖皇帝会搞什么“青词宰相”呢!
  不过,也正因为恍然大悟,刘先生的心中也渐渐多了不快。享受别人的马屁当然是很爽的,但看别人享受马屁就未必有那么爽了;更不用说,这篇青词的奉承对象还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作威作福的老登——登和登之间总是互斥的,所以看到“自己”吃这么好,刘先生总是大为不爽。
  终于,在看到最后一页的警句后,他有些忍不住了: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心为之伤’?!”他勃然大怒,自觉断不能容忍这样的谄媚与无耻:“——伤他x的头!”
  第29章
  初次实验进行了三天, 造纸工厂产出了第一批成功的试制品。为了表示庆贺,太中大夫穆祺向各处衙门馈送了成品,供显要们试用感受;其中, 进贡宫中的是“伤他x”——是“心为之伤”的青词,馈送丞相府及御史大夫府的是手抄的《汉律》, 而送给书写量最大的五经博士的礼物, 则是一大叠白纸, 以及广泛誊写的《驳诸儒生书》。
  没错, 在延搁数日以后, 穆祺终于收到了历史研究院发回的书信,并请刘先生再次转译成文,向儒生们悍然发动了攻势!
  隔空斗蛐蛐, 启动!
  因为是广泛散播的公开信,所以儒生想装看不到都不行。但收到公开信后, 京中的儒生却陷入了同样沉默的尴尬中——因为他们也看不懂公开信上引用的《尚书》。
  于是, 儒生只有再次集合,向京中所有的大儒请教;尤其是治《尚书》的绝对权威, 世传《书经》之五经博士欧阳容。
  但出乎意料, 祖辈世世代代传承《尚书》的欧阳远, 在仔细读过这封言辞苛厉的书信之后,居然默默沉吟了许久, 方才喟然叹息:
  “真正是高人呐!我自愧不如。”
  侍奉在侧的儒生殷忠大为惊愕:
  “欧阳公何意?”
  “这封书信的见解极为高深。”欧阳远慢慢道:“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尚书》研究到这个地步, 功力实在不凡……看来我真是井底之蛙, 竟不知天下之大,还有这样的人物。”
  说到最后一句时, 欧阳远语气稍稍有些怅惘,甚至带了某种不可解释的迷惑……当年项王一把大火, 秦宫藏书玉石俱焚,流传下的典籍百不存一,《尚书》也因此绝灭无闻;还是当时的博士伏生尽心竭力,硬生生将《尚书》背诵下来,才保存下了这珍异之至的典籍。也正因如此,天下所有研习《尚书》的儒生,都必定是从伏生口中得到的传承,圈子小得不能再小。但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圈子里,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外地方士啊?
  当然,知识的流布总是难以控制,要仅仅只有一个懂尚书的外人,本也罢了。但这封书信——这封书信的解读之精妙绝伦,之深刻准确——恕欧阳远说句大不敬的话,怕是连本门祖师爷都未必能企及。毕竟,伏生年老体衰,记忆的《尚书》难免会有疏漏,后世弟子陈陈相因,有的问题也总是百思不解;可相反,如果细论此书信,某些精妙论证,似乎还超出了伏生当日的传授——
  “这样的高人。”欧阳博士慢慢答道:“到底是什么来路?我听董大夫说,似乎是个从外地来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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