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22节
“是。”殷忠有些羞愧:“弟子们无能,到现在也没有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只知道这个王姓商人与那穆姓方士过从极密,双方的关系很不一般,多半是彼此扶持的盟友……”
精通《尚书》的高人借着方士的宠幸上位,方士借着高人的才学固宠,这也是很合理、很符合逻辑的推论。当然,这样假借佞幸上位,足可见其人卑劣下作、不择手段;他的这些谋算,就算告诉诸儒生,诸儒生生也不会做的……吧?
不过,这样的高人居然与佞幸文盲为伍,确实也让人深感遗憾。聚会的静室中默然片刻,有人出声叹息:
“唉,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跟穆祺这种货色混一桌了呢?听说这穆某人狂悖不堪,连皇帝的诏谕都看不怎么懂,还要身边的跟班翻译。与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难道高人自己不感到悲哀吗?
“既然助纣为虐,那纵使才气横溢,也不能不除了。”董大夫的亲传弟子,儒生吕步舒抗声道:“或者不如说,正因为这王某人才气横溢,他的威胁才更大,后果更为恶劣。穆某区区一个方士,再怎么蒙获宠幸,又能闹到哪里去?但若有这样深明经义的人自愿做他的羽翼,那危害就实在无可言说了!”
做坏事也是要天赋要水平的,大字不识一个的蠢货最大的能耐就是躺下打滚,连闹事都闹不利索,根本无法触及朝政的根基;所以大汉朝的方士来了又去,终究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流星,不能改变长久的朝局。但一个精通经术、娴熟历史、水平高超的顶尖学者,所能制造的破坏就远远超出想象了——作为同样擅长这一套的高手,儒生们当然非常清楚这个后果!
——你要是爬了上来,还不得像儒生欺负诸子百家一样的欺负儒生啊?那儒生们还能活吗?!
异端比异教更为可怕,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吕步舒环视四周,沉声下了定论:
“此人才气绝世,恰恰是天下的大害。这样的大害,绝不能轻易掉以轻心。诸位同门,接下来大家戮力同心,都该盯住这王某才是!”
“阿嚏!”
刘先生浑身一颤,忽的打了个哆嗦。
他狐疑地左右望了一望,裹紧了自己的长袍——虽然还是夏末,但上林苑草木葱郁,山风凛冽,总是格外要冷一些;不过,这样的颤抖不像受冷,倒更像……
“阿嚏!”
他又打了喷嚏,这一下在场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了——穆祺,化名为大郑郎君和小郑郎君的卫青及霍去病,以及奉命来学习技术的另一个霍去病(年轻版)。
没错,在造纸流程初步成熟之后,穆祺就派人将小霍侍中请了过来,说是要传授燃烧技术的基础——燃烧剂的配置不是看一看说明书就能明白的,就算不追求掌握基础原理,至少也要清楚氧化还原及酸碱反应的基本定义;这些恰恰可以在造纸过程中逐一试手,为将来的进一步发展奠定基础。
当然,在刘先生看来,这多半是巧立名目,将小霍侍中骗过来当苦力用。可怜年轻版的霍去病不知道轻重,才会被穆祺的嘴脸骗得团团转,居然还学得兴致盎然,别有乐趣——
“阿嚏!”
他又打了第三个喷嚏。
穆祺抬起了眉:
“先生不太舒服吗?”
刘彻摇了摇头,本能地犹豫了片刻。他其实很想说,这种突如其来的恶寒,和征和二年巫蛊之祸爆发时他的莫名感受是一样一样的,似乎是所谓“诅咒的直觉”;不过嘛,在看了一眼面前的几人之后,刘先生还是闭上了嘴。
先不论巫蛊有无依据,以他现在的身份,也没有谁会特意诅咒吧?
事实证明,一千六百年后的青词宰相们用料的确是猛,效力从不含糊;而如此之猛的效力,又大大得君主的欢心。没错,皇帝非常看不惯那个姓穆的疯批,更看不惯那个死鬼版本的自己,但对于这样跨时代超规格的马屁,还是非常之欣赏的;欣赏到可以跨越对上书者本人的芥蒂,体会到文辞本身的美: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说得多好啊!
说得这样好的文章,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皇帝命人在进贡的纸张上誊抄了穆某人进献的青词,三公九卿内外重臣各领一份,共同欣赏方士的青词大作——或者说,共同领略圣上“心为之伤”的无奈。
整篇青词共计八千一百二十八字,马屁拍得是又臭又长。如此谄媚冗长的恶臭马屁,书写在竹简上需要耗费八十五斤竹竿一把改锥和墨水燃料无数,但书写在这新造出的“纸”上,却只需要薄薄二十页,又简单又灵便。先前朝中公卿只听闻方士在搞“造纸术”,但直到誊抄后的文章送到手上,才能亲自体会到纸张的便利与优势——比如说,先前他们阅读同样的青词,可能还要拎着竹简倒来倒去,折腾上大半个时辰;而现在,公卿们只要展开白纸,就能一眼欣赏完方士的大作,并发出由衷的感慨:
“真是绝妙好辞!”
说实话,大家都是在皇帝手下混一口饭吃,跪舔皇权早已成了本能;但饶是重臣们数代为官,家学渊源,那纵使搜肠刮肚,自问也写不出来如此绚丽美妙的马屁、精美动人的比喻——几十年的经验积累比不上顶级高手的随意涂抹,这就是努力与天赋之间可悲的厚障壁。如此差距,不能不让人生出畏惧及敬意。
——卧槽,居然写得这么好!
如此感慨完毕,另一个理所应当的感慨又从公卿们的心而生,不可自遏:
“太不要脸了!”
当然,作为大汉朝廷的顶级精英,在鄙视完佞臣的无耻逢迎之后,他们也会注意到某些至关重要的细节。比如说新晋的丞相平津侯公孙弘,在仔细读完了二十页青词之后,就问了属吏一个问题:
“这份青词,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大臣都有?”
丞相府的属吏垂手道:“内外朝二百石以上的官吏,人人都领了一份。”
人人都领了一份,那数量就很可观了。公孙弘不动声色地想了片刻,慢慢开口:
“这些方士,不容小觑。”
“的确是不容小觑。”儒生殷忠恰巧奉命到丞相府办事,此时接了一句:“这王某真是惊才绝艳,只是人品太卑劣了!”
身为三百石的博士,殷忠也有资格收一份青词。他仔细读完,同样是叹为观止——这篇文章要文笔有文笔,要才气有才气,就是与昔日枚乘、司马相如相比,也是各擅胜场,但如此绝妙的文笔,怎么会写出如此谄媚的文字!
“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这人到底是从哪里搜罗出的神奇比喻?泰山地府么?
当然,卑劣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这样的心计才力,足以成为儒生的劲敌;所以殷忠殷切地望向了公孙丞相,很希望这位当朝儒生中最位高权重的大佬能慨然出面,对王某这种小人重拳出击。但公孙丞相沉默了片刻:
“我说的方士,不是这个王某,而是那个穆祺。”
殷忠:???
“丞相,这穆祺连大字都认不得几个的,他只会一点诡秘方术……”
公孙弘再没有理他,他又转头去问丞相府的属吏:
“老夫还听说,上林苑造出的纸张是可以买卖的;不知道为价几何?”
属吏恭敬道:“宣旨的使者已经交代过,说一枚铜钱可以买五张。”
公孙弘又默然了。他扫了一眼青词,平静道:
“那就替老夫先买一千钱的白纸,用一用再说。”
总的来说,主攻上层路线的宣传思路的确是效用非凡,大获成功。在拿到青词文章之后,内外高官的确是大为鄙夷,乃至私下唾骂;但骂完喷完,却立刻派人到上林苑求购白纸——能在武帝朝大逃杀里混出来的人物,当然没有一个会是庸角,更不会看不懂皇帝送纸的暗示。当今天子喜爱潮流喜爱新鲜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如今全新的发明已经出现,满朝公卿怎么能够停止不前?
当然,相比起高层的小打小闹,纸张最大最深远的影响,还是发生在中低层的刀笔吏身上。案牍文书,琐碎繁杂,负责律令负责记录负责政令的书吏,一天到晚搬个几百斤竹简都是平常,与其说是舞文弄墨,不如说是工地下苦力;要改用丝帛是断断消受不起,但换成一枚铜钱五张的白纸,却是不难负担的恩物。对于这些小官来说,青词不青词根本无所谓,打听到这白纸能随意买卖,那就是托人情找关系也要到上林苑走走门路,买一叠白纸随时备用。
数日之间,这样的风气四散弥漫,就连五经博士……就连儒生盘踞的五经博士官署,也万难抵挡了。没错,方士奇技淫巧,君子不取;捍卫斯文,责无旁贷;但每天搬竹简劈竹简烤竹简,那确实也是太艰难了呀!
事已至此,情非得已,想必孔圣人在九泉之下,也会体谅他们这些后生的罢?
当月二十五日,方士造纸小团队于上林苑行宫谒见了他们的天使投资人,并汇报这一月以来的成果。虽然是仓促上马,但四人组配合尚且默契;其中穆祺负责提供创意、调试技术;卫、霍负责掌握流程、落实方案;刘先生负责四处旁观,阴阳怪气,以及帮他们改青词、拍马屁——四人紧密联合,已经将试制出的样纸销售一空,获利共计二十八万零三千大钱。
二十八万三千大钱,这也不过是皇帝随手赏赐重臣的小小开销而已。但如果考虑到前期投入——算上大规模雇佣民夫工匠的费用、采买器具的开销、几次实验失败的复盘——往最高最高了估计,统共也不过八千钱。二十八万比八千,这个投入产出比就相当之惊人了。
果然,天使投资人大汉皇帝陛下仔细读完了账本,表情渐渐开朗了:
“这是一个月的获利吗?”
穆祺道:“这只是首批三百斤样纸的获利,后面还可大批生产。”
皇帝喔了一声,笑容愈发明显。二十八万钱的收入算不得什么,但持续、稳定、大规模的暴利生意,就非常能打动人心了。天下的文书卷宗有多少?天下皓首穷经的书生又有多少?只要将造纸术掌握在手,把控供应,不就等于凭空制造出了一个类似盐铁官营的买卖吗?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源源不断的经费、完全掌握在皇权手中的新金矿,无可计量的全新影响力。至尊笑逐颜开,甚至觉得穆姓方士乃至死鬼“自己”那两张讨人厌的脸都变得可以容忍了。他愉快地赞许:
“你们做得不错。”
“多谢夸奖。”旁观的刘先生冷冷开口:“不过,你之前也答应过,如果造纸术真有成就,你要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什么“做得不错”?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倒好像在场的都是他的臣子!长平侯冠军侯习惯了或许可以接受,穆祺可能太蠢了听不出来,但刘先生绝对能品出另一个“自己”的语气,并果断发动反击——他可不是“自己”的臣下,他们是同盟,是合作者,合作者提供的每一个帮助,都必须要获得同等的回馈;仅仅虚空画大饼,是过不了关的。
天子的笑容淡了:“你们想要什么?”
刘彻开门见山:“我们希望你撤销算舟车的赋税。”
皇帝:??!!
皇帝强忍不满,好歹没有说出“朕的钱!!”,他只是瞥了“自己”一眼,冷冷开口:
“为什么?”
“这种赋税搜刮太过,婪取无度,必定会酿成巨大的祸患。”刘彻绝不掩饰,也懒得为“自己”掩饰:“我们让你撤销此种赋税,都是为了你的统治着想,你不要不识好歹。”
天子:…………
显然,这几句话已经在刘彻心中憋得太久了,憋得是刻骨铭心,憋得是火冒三丈,已经化作了某种程度上的情意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登报仇,从早到晚;自从在东市被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官吏悍然跳脸之后,刘先生日思夜想,每日都在挂念着复仇的爽快。不过,好歹是朝政中吃过见过的高手,他也深知小人的丑恶不过只是表因,朝他们发泄愤怒毫无意义,真正欺凌到他头上的,其实是他“自己”整出的恶法。
收拾小人容易,收拾制造小人的恶法却很难。算舟车当然已经沦为了苛税,但当初拍脑袋决定对运输工具征税,也不是皇帝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而是打完匈奴后府库空空如也,不能不出此下策。要是依仗权力强行废除,不过是在另外的地方再制造一个恶法罢了。
正因如此,刘先生才百般忍耐,直到造纸术的盈利模式趋于成熟,才开口提出要求。在他看来,自己如此大度、如此宽容,已经够为另一个“自己”考虑了。另一个“自己”应该感激涕零,立刻应允才是。
但很可以,天子似乎没有体会到刘先生的温柔体贴,他的脸色迅速沉了下去:
“算舟车一年的收入在八千万钱以上,是这区区几十万可以弥补的吗?”
“造纸业同样可以扩大,几十万钱不过是小试牛刀。”刘先生道:“而且,造纸的利润,不仅只在官方那点案牍文书,还可以有更多的牟利手腕。”
天子面色冷漠:“什么手腕?”
按照事先的约定,穆祺咳嗽一声,上前解释:“我们造出的纸张,按质量分成了不同的层次。其中,普通类的白纸分为上等、上上等,超上等,等次升高一阶,价格上涨一倍。在超上等以上,还有精心制造出的特等纸,自带香味,纹理特异,还能防水防火——这样的纸张,售价在二十钱以上。”
天子皱眉:“二十钱一张纸?!哪个天生的蠢货会买这样的纸?”
“平阳长公主府、窦太主府。”穆祺道:“还有陛下的舅舅,盖侯王信府上也买了八千张。”
天子不说话了。
当然,长公主及诸侯府再奢靡无度,也不可能是拿着钱送人的大怨种;他们之所以愿意在纸张上挥霍,一是看新晋幸臣的面子,二也是穆祺服务高净值客户的策略确实有效——他特意调整了工艺,可以满足客户对纸张柔韧度及延展性的所有需求;再通过更改纸浆配方,让纸张自带客户喜欢的纹理及香气,真正成为某种私人订制的“奢侈品”。
——二十钱一张的纸很荒谬吗?两百万一个的包还没有说什么呢!
第30章
不过, 仅仅只推高品牌价值、榨取高额溢价,还不足以支撑对巨大利润的要求;穆祺捞钱的手段也远不止这么一点。在简单介绍了过往的营销思路之后,他又特别强调, 皇帝派来的小霍侍中(年轻版)勤学苦练,已经掌握了造纸术中基本的化学原理, 目前生产出的许多纸浆, 就是由小霍侍中亲手制备出来的。
“那又如何?”
“我想, 虽然现在看不出来, 但这些纸浆将来肯定会有大用。”穆祺从容不迫:“以历史进程估计, 几年之后,霍侍中就将出征匈奴,声震天下了吧?等到他受封冠军侯, 我就可以推出冠军侯手制白纸(收藏限量版),一定能够大卖特卖, 卖出高价——如果再有亲笔签名, 那当然就更好了。”
一语既毕,宫殿内立刻陷入了沉默。被召集来议事的诸位同盟——两个皇帝, 一个长平侯, 以及某个倒霉之至、莫名被cue的冠军侯(地府版), 都以一种极为古怪,甚至可以称得上扭曲的表情看向了穆祺, 神色难以言喻。
“怎么了?”穆祺有些不满:“我可以告诉各位, 我说的话句句可靠, 都是经过实践证明的营销方略。实际上,也不只霍侍中一个人可以派上用场, 如果陛下可以把卫将军借给我,我还能再——”
“好了!”皇帝再也忍耐不住, 果断岔开话题:“你说的这些手段,到底又能赚多少?”
经过穆祺反复核算,如果采用恰当的高低端搭配的营销策略,考虑到大汉朝迅速增长的识字人口,及对外的出口供应,在推广五六年之后,每年赚七八千万,问题不大。事实上,穆祺还强烈建议皇帝养成一些读青词品青词的爱好,那么他将来可以特别推出“青词专用纸”,哪怕一张收五百钱,满朝公卿都只能咬着牙认了。
“这也是有成功案例的。”他向皇帝保证:“还非常成功。”
有了这样的成功案例在前,皇帝陛下终于无可辩驳,不能不咬牙允诺,同意于两年内撤销算舟车的恶政——他自己也知道,算舟车的损耗太大、压迫太重,对官吏的腐蚀也太过厉害,比起市场这张无形的大手,效率肯定是远远不如的。
不过,看到几人得偿所愿,欣然自得(尤其是穆祺以及“自己”),皇帝心中仍然颇为不快。他稍一思索,终于略有所得,决定要给这些货色上上强度:
“朕可以特别下旨,让太史令将以往的记录都誊写在纸上。”
太史令负责撰写国史,兼掌天文历法、祭祀典籍;这样的机构全面转向纸张,必将给造纸业腾出巨大的市场。穆祺大为喜悦,正欲道谢,却见皇帝停了一停,平静出声:
“当然,为了让史官亲眼看到纸张的好处,朕会把你们写的青词发到太史寮,命太史们仔细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