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57节
穆祺愣了一愣:“当然由四海英俊奇绝之士,共同担下这一副担子。”
皇帝应该和谁“共天下”?如果按照政治书的标准答案,应该是一个久经考验后富有先进性(相当先进性也是先进性)的利益集团。但历史这玩意儿不是神学,不会有哪个仙人蹦出来屈指一点,强行钦定一个先进性;所以人选的抉择,往往也很难断定。不过还好,现在他们不必纠结这个问题;持续数十年的汉末乱世是最大最有效的过滤器,能从那种彻底的秩序崩坏中侥幸存活乃至展露头角的人物,肯定都是当世一等一的英才——而现在的关键,就是建立一套可靠的体系,将这些人选拔出来、磨砺出来,能够顺畅地与他们分享权力,建立一个稳妥的政权。
当然,分享权力这种事情总是很敏感的,所以双方的回答都是极尽含蓄,小心翼翼,尽力用“天下重担”这种婉词来掩饰最尖锐森冷的内核。甚至在婉转解释完自己的意图之后,穆祺还费尽心思,琢磨着要往回找补两句,免得把场面搞得太僵。但丞相稍一思索,点一点头:
“这也不错。”
“我是想说——诶?”
穆祺霍然瞪大了眼:
“什么——我,我是说,不知丞相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穆先生的建议是合理的,完全可以答应。”武侯平静道:“当然,具体的细节还有待商讨,权责的交割也需要从容讨,但无论如何,基础的原则上总是可以达成一致的。后续的事情可以后续处理。”
穆祺:……喔?
大汉丞相的时间还是太紧张了。在寥寥几句,初步达成最基本的共识之后,这场会面就直接变成了互揭底牌的叫牌;双方一个一个揭开自己的条件,能够统一意见的迅速通过,稍有分歧的容后处理;没有拉扯、没有纠葛、没有无聊的争论,整个流程类似于流水线工作——穆祺从兜中不断摸出小纸条,丞相则一一接过,迅速过目,然后简短答复,或者用随身的炭笔简单记上几笔;等到穆祺最后一张纸条摸完,整个会谈也就算大功告成——全程还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丞相府的办事效率就是这样的高效迅速。或者说,也只有这样的高效迅速不内耗,才能维持一个残山剩水的政权强力运转,以一州而敌九州的现状。
不过,对于穆祺来说,这样的效率未免就过于天方夜谭了。他上一次穿越是在大安,大安中枢的反应速度与澳洲考拉相仿,批一张擦屁股的纸都要走二十几道流程;这一次穿越是在西汉,西汉的效率当然好上很多,但因为某些个人恩怨问题,他也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了和皇帝——包括死的以及活的——彼此阴阳怪气、勾心斗角上,所以面对这样的局面,难免会摸一摸衣兜,生出匪夷所思的梦幻之感,只觉着根本不像是现实。
事实并不会以他的恍惚而转移;在高效过完一遍流程之后,丞相再次起身,明白不过地显露了告辞的意思——能够挤出半个时辰见面,已经是日程的极限了;实际上,武侯今日本来就要到城南视察粮仓,才能顺道到石室看一看,否则根本抽不出空。
不过,在武侯起身时,沉默了半日的刘先生忽然开口了:
“我想到成都城中看一看,不知是否可以?
第83章
丞相告辞之后, 刘先生在成都呆了大概一日,直到时近傍晚才姗姗返回。因为先前有过吩咐,所以卫青霍去病并未跟在身后, 先行回到军营等候消息。但在见到了皇帝返程时的表情之后,他们仍然颇为惊讶——因为那z个表情相当古怪, 既不像是高兴, 也不像是愤怒, 但也绝对说不上平静;总有——总有一种无可言说、无从分辨, 却又若影若现、令人如鲠在喉的纠结感。
穆祺对这种反应嗤之以鼻。
“口嫌体正直而已。”他信誓旦旦的告诉两位将军:“这种反应我见得多了, 一点也不奇怪,根本不必多介意。”
冠军侯:……什么?
“我敢肯定,皇帝陛下在成都城逛了一圈, 眼之所见,耳之所闻, 一定没有找出什么特别的瑕疵来。”穆祺冷哼了一声:“就大方向来说, 治理没有瑕疵当然是好事,毕竟千里之行, 始于足下;兴复汉室的大业, 自然是越缜密越完善越好。但对他本人而言, 这个结果就未免刺眼了一点——特别是考虑到之前在东市的经历。”
显然,皇帝陛下在成都城东游西逛问了一圈, 即没有找到敲诈, 也没有找到勒索;那这么一来, 问题自然就浮现了——他们先前在长安城中遇到的敲诈和勒索又算什么呢?
要知道,西蜀的政权还是一个安顿不过十余年的残缺集团, 制度草创人心不稳,在外还有强敌压顶;在这样艰困苦难的的前提下, 人家都能把政治秩序搞得这么好这么妥当,那定鼎七十余年的大汉治下,那原本并不怎么显眼的小小缺点,就突然间变得凌厉刺眼,难以忍耐了。
要是古今中外,大家都一样烂,那可能刘先生也不觉得什么;但现在骤然跳出来一个别人家的孩子,那他肯定要大受刺激,并为之破防了。
当然,刘先生一向不会把时间内耗在自我折磨上;一旦心理防线被突破,那他的愤怒会立刻四处爆发,随机炸死一个不长眼的缺德货色。
“上一次雷霆震怒,葬送了一个京兆尹、一个内史令,这一次被刺激破防,又要葬送哪一位高官?”即使对着卫霍,穆祺也绝不留情面:“当然,葬送了高官能换来秩序改善,那也算物有所值,并不亏本。但以现在的局面,到底要填进去几个高官,才能让陛下满意?”
卫青稍稍有点尴尬,不觉移开了目光。作为相随几十年的大臣,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皇帝的作风了。长久以来老登的管理思路如出一辙,从来是不换思想就换人,用人选人固然不拘一格,杀人罢人同样也是毫无顾忌;而如此凌厉粗暴的作风,屠官如泥沙的思路,也必定会筛选出最精明、最敏锐、最有才干——同样也是最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人物;这些人一定可以完成皇帝期许的目标,但至于完成目标的代价如何,则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在卫青的记忆里,上一世皇帝也曾为长安城的治安动怒,为了恶少年肆虐市井的事反复问责京兆尹;只要问题稍一拖延,立刻是铁棒横扫,大力换人,最后换来换去,换到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酷吏王温舒头上。
实际上,与长安官吏敲诈勒索的问题一样,恶少年肆虐市井的事情也是京师不大不小的顽疾,牵涉到权贵干政外戚跋扈游侠为恶,里里外外一通乱麻,绝不是轻易可以料理;治大国如烹小鲜,本来就该精心慢慢料理,才能在秩序上稍稍见成效;不过酷吏却自有酷吏独特的法门,王温舒上任不到半月,立刻就派人将恶少年统统拘捕,驱赶入郊外的山洞中封死洞门,绝不放一个走脱;等到一个月后里面的人全部饿死,他才下令打开洞门,用木板车将尸体逐一运出,当街排列,公开展览——时值盛夏,尸臭熏天,遍于四野,京城内外为之战栗;治安立竿见影,立刻就到了路不拾遗的境地。而代价嘛,代价就是四郊的农民吓得魂飞魄散,好几个月不敢进城做买卖,搞得长安城蔬果断绝,好多人便秘得拉不出屎来。
上一次是治安崩坏,叫皇帝不满,最后献祭了上百个恶少年了事;如今吏治腐化更叫皇帝破防,那重压之下,又要多少人头才能解决问题?
真要是割人头能解决问题也就罢了,反正皇帝从来不在乎人头。问题是卫青隐约感受到,就算把人头像稻子一样一茬一茬的割下来,就算在长安杀得尸横遍野血入沟中,把基层官吏彻底清洗一遍,可能也没办法真正解决这个问题;要是皇帝再次穿越驾临成都,搞不好还会再破防一次。
所以…………
“那位诸葛丞相。”他犹豫片刻,低声道:“治政理事的水准,当真如此高明么?”
“如果以史书的评价而论,大概是管、乐之才,兼而有之。”穆祺脱口而出:“如果以实际效果而论,那就是以西川一州之地而力敌曹魏九州,还能在国内维持一个清明而稳定的政治秩序,所谓遗惠在民,千年不忘……不过,才能实绩,其实还在其次,治理这样如履薄冰的小国弱邦,执守的第一要义,还是在于德行。”
所谓德重于才,所谓操守大于能力,这样迂腐而又古板的言论,听起来不像是出自穆氏这种神经病之口,倒像是某个道学先生的宣教。但实际上穆氏很少在诸葛丞相的事情上发神经,他郑重其事说出这一句话,是真正有感而发,思索了很久之后才下的定论——到了某个层级上,德行、操守,或者说政治理念,还真就比能力更加重要。
当然,这不是说才能就不要紧。政治是分配利益的交易,精妙的分配技术与灵活的处理手腕可以极大程度减少交易成本,更好更方便的实现自己的目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才华都是非常好的工具——譬如张汤、譬如公孙弘,皇帝用他们用得得心应手,这就是才能的好处。
可是,政治关乎利益,但有时候也不仅仅关乎利益。无论手腕多么高明精妙,人终究都是要归西的,人死灯灭万事皆空,只要两腿一蹬,再多手腕计策也无从施展,千万般顾虑都只有留存后人——而到了那个时候,一切生前的利益制衡都无法再生效的时候,你又怎么能保证后人规行矩步,严格遵守你的路线呢?
北伐中原可以说是才能,坐镇西蜀也可以说是才能;但武侯升遐后数十年之后,董允费祎姜维仍力行不辍,呕心沥血撑持局面,挣扎着求索复兴汉室的微薄希望,那就实在不能用什么超凡的才华和手腕,甚至不能用“追先帝之殊遇”来解释了——董允等也就罢了,姜维是魏国降将,生前从未见过昭烈皇帝,更遑论什么“恩遇”;他为西川尽力竭力一辈子,甚至到大厦崩塌、人力穷尽之时,都还要奋力做最后一搏,“欲使日月幽而复明”;这样的举止,总不能说是诸葛氏手腕高超,施展了什么魅惑之术吧?
说白了,不过是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不过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师如此,徒弟亦如此,当姜维做最后一舞时,他所顾念的就已经不再是什么利益与恩义(在阿斗投降之后,一切的利益与恩义也就都两清了),而是某种宏大的、高远的理念。
思想是远比刀枪更可怕的东西,信哉斯言。
当然,能被思想和操守打动,无私到可以舍生忘死的人肯定是少数;但天下的大事,本来也未必需要有多少的人手。舜有乱臣五人而天下治,同心协力、志同道合的盟友,五六个也就够用了。没有内耗与猜忌的小团队往往能在效率上吊打臃肿官僚的大团队,这是世上反复验证过的道理。
不过很可惜,作为效率上被吊打的大团队的首领,刘先生的心情就未必能有多好了。穆祺猜也能猜得到,刘先生逛了一圈大为破防,破防的不只是治理秩序的巨大差异,更是这种巨大差异的不可复制性;成都城的秩序是靠武侯事必躬亲、样样过问,硬生生内卷卷出来的,皇帝陛下能经得住这种内卷吗?西蜀的政治清明是靠着上下通心、以身作则,道德感化加严厉刑法维持的,皇帝陛下的朝廷能够做到吗?
当然啦,我们公允一点说,武皇帝这一辈子也不是没有上下同心过,从实践上看,他与卫霍的心思就蛮一致的,同样是充分信任减少内耗,才能压着匈奴来回揉搓;但在其他方面——尤其是在对内政治方面——唉,那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皇帝能够信任公孙弘和张汤吗?公孙弘和张汤能够信任皇帝吗?就算皇帝脑子进了水真决定要信任一波大臣,那恐怕君臣交心的真话还没有说完,丞相和御史大夫就要活活吓死在朝堂上了。
无有办法建立互信,所以只有用暴力和权谋强压,靠着数百颗人头强行堆出一个光鲜的结果。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正因为已经失去了德行,才只能走暴力恣睢的道路——某种意义上,西蜀的存在就是对皇帝陛下极大的嘲讽,嘲讽他在相当程度上已经“失德”了。
即使再我行我素、持心刚硬,一个封建皇帝肯定还是对“失德”这样的评价极为反感,乃至大受刺激;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亲信的臣子都会尽量避开话题,免得给君主脆弱的神经制造更多的负荷。但很可惜,穆祺却绝没有这样的体贴,即使是当着人家最贴心的心腹,他也要畅所欲言,直抒胸臆:
“圈子不同,不必强融。武侯的政治操守和感召能力,天下本来也没有几个能够比拟。皇帝陛下很不必好高骛远,自讨苦吃。”他理直气壮的说:“以我个人的见解,办事还是要务实一点,我劝陛下把内政的打法,把治国的理念先搞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做起。内政上输武侯其实也没什么,但过于急功近利、不计后果,到时候恐怕还要往前输文景、往后输昭宣,乃至输光武,那才真是脸皮——那才真是难以粉饰呢。”
卫青、霍去病:???!
什么叫“输给武侯也没什么”?这不等于是直接摁头指定皇帝陛下不如诸葛氏了吗?
还有,你那最后一句分明是“脸皮都不要了”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大概是太直接太赤裸太没有粉饰了,两位将军目瞪口呆惊骇欲绝,居然一时还忘了强力捍卫名誉。而穆祺与各类危险人物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同样也非常明白拱火的技术,知道这种嘴臭攻击要义就是一个快字;他放完怪话以后环视一圈,拍一拍屁股拔腿就走,绝不给受害者及受害者家属反应过来强力反击的机会。
放完垃圾话就跑,爽!
穆祺两步溜出营帐,挥一挥衣袖,不留下半点踪迹。片刻之后,营帐中灯火照不到的阴影处才传来一声冷哼。刘先生从侧门中一步踏出,脸色极为冷淡。
显然,从刚刚穆祺大放厥词、阴阳攻击之时,老登就已经在暗处听到了。只是不知道是何缘故,居然没有站出来立刻回击,反而纵容着穆某人喷完就跑,此时才姗姗现身。
背后听人蛐蛐小话,难免有些尴尬。但更为离奇的是,面对神色诡异的两位大臣,刘先生居然没有就穆某人的无礼再多说一句,他看了一回,冷冷开口:
“他们两个已经商量好了,要在最近谈援助的细节。”
“他们两个”指武侯与穆祺;“援助的细节”,则是复兴汉室的具体方式。双方合作肯定不是空谈,还得一步一步落到实际上;穆祺先前就与武侯达成了共识,决定要以西川的织物来交换营帐中堆积如山的牛羊肉和毛皮。作为合作的良好开端,双方都非常重视这一笔小小的生意,决定一定要不惜工本,把事情办好。
当然,这里的“不惜工本”中很可能夹杂着穆某人的私心。比如冠军侯就非常清楚,穆某人到现在都在悄悄策划,预备以“有来有往”的名义邀请武侯穿越大门,到汉军营帐中一叙;最好——啊——最好还能拨冗参观汉军攻入匈奴单于庭的入城式,在宏大的仪式上订立双方的第一份合约。
显然,就是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一份安排的真正居心;但是——唉,但是,出于某种同样不怎么好示人的居心,偶然间知晓此事的冠军侯有意无意的把事情瞒了下来,并没有对外泄漏,而是坐视穆祺筹谋此事。
反正他也是“寡言少泄”的人设嘛,这也不奇怪,是不是?
不过,私下里悄悄隐瞒是一回事,如今眼见陛下话赶话赶到这里,他依然有些紧张,以至于打破惯例,抢在舅舅之前发问:
“陛下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们要把姓穆的看紧。”刘先生冷哼了一声:“最近几日,绝不许他私自见人,明白了吗?”
霍去病:……诶?
“——为何?”
“为何,还能为什么?!”不问也罢了,骤然听到这一句疑问,刘先生积累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你们看不到他近来的做派吗?到底像个什么样子!”
“诸葛丞相!武侯!葛公!‘葛公在时,不觉其异;葛公殁后,不见其比’!”他声音骤然变尖,竭尽全力的模仿着穆祺的声调:“葛公!葛公!葛公!一句说十遍,一天八百遍;他几个意思?他几个意思?!上赶着去舔是吧?!恶心!呸,恶心!我都不敢看!”
颇为歇斯底里地喷完这几句不乏夸大(哪里就天天说了?)的狠话,皇帝的怒气终于稍稍发泄。他深深吸气,强力压制愤恨,而后左右环顾,做了重大的判断:
“不能再这么纵容下去了!他要是继续这么舔下去,怕不是得在谈判中上赶着把亵挎倒贴掉——他倒贴自己的东西我不管,但合作要牵涉到大汉的资产——那是朕的钱,朕的钱!!”
说到最后几句,老登的声音骤然高亢,又显现出了金刚怒目式的火气。借着这股火气,他转身一指霍去病,厉声下了强硬的命令:
“无论他何时何地与诸葛氏会面,都一定要跟紧他!寸步不能放脱,明白了没有?”
“……是。”
第84章
虽然老登在私下里是歇斯底里、大为破防, 怒斥什么“朕的钱”。但在明面上他却绝不能显露出一丁点异样来,更别提什么愤怒阴阳了——还是那句话,人总是得要脸的, 诸葛丞相为了大汉呕心沥血,可以说是至矣尽矣, 无以加矣, 在历史定位和世俗道德上都再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如果一个大汉皇帝还要为了一点莫须有的小心眼横加挑剔、斤斤计较, 那就真是low到无以言说, 简直可以与完颜构并肩了。
所以, 无论皇帝陛下心中是多么腹诽、多么不快,多么破防,每当穆祺公开谈论起与诸葛丞相的合作时(谈论中常常还有叫他恶心的彩虹屁), 他都不能不保持一种云淡风轻的从容,宽宏大度的气量;偶尔还要轻轻颔首, 公开赞许穆祺的彩虹屁, 表现汉帝的担当:
“武侯的才能、德行,我确有不及。管仲、乐毅, 不过如此。”
这样的话纯属客套, “我确有不及”云云, 更是自谦。如果换做一个懂事的大臣,应该赶紧上场给皇帝垫台阶, 颂扬君主伟大的谦虚, 表示贤君与名臣的才能本就不可一概而论, 顺顺堂堂的把这个花花轿子抬下去。但很可惜,刘先生遇到的是穆祺。所以穆祺只是直接点头:
“陛下说得不错。”
刘先生:??!!!
刘先生勃然大怒, 不可自抑,连脸都扭曲了片刻。不过对脸面与尊严的顾虑终究是压倒了一切, 他勃然之后勃然了一下,随后愤怒的移开目光,拒绝再看穆祺那张根本不会说话的嘴。
这样非暴力不合作的愤怒也抵挡不了多久,因为穆祺很快就递过来一张清单,说这是预备与西蜀交换布匹的物资简报——汉军在草原上摧枯拉朽,俘获无可胜计;细软金银等战利品还可以随身携带,杀死的牛羊却只能就地堆放;就算寒冬腊月一时不会腐坏,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运回关中;所以穆祺与丞相谈成了一笔生意,同意用西川上好的锦缎布料交换汉军俘虏的牛羊,双方互通有无,各取所需,也算很好的事情。
当然,先前达成的只是初步意向,具体的执行还要看详尽的细节;可皇帝陛下——先前还在卫青霍去病面前破防狂喊“朕的钱”的皇帝陛下——只是随意瞥了清单一眼,甚至都没有接过来翻上一翻,便漫不经心,挥了挥手:
“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在后旁听的霍去病:?
穆祺愣了一愣,也略微有些茫然了:“还是请陛下过目一回,比较妥当。”
“横竖不过几千万钱的小事而已,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皇帝云淡风轻:“战国时孟尝君养士,一日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乃白之;只要能够招募贤才,倾家荡产也不足吝惜。区区几千万钱,还不必留意。”
穆祺愕然不语,俨然是被这样豪奢慷慨的手笔狠狠震慑,只能目送着陛下飘然离开,轻松洒脱,不染半点尘俗;更凸显得斤斤计较的穆氏粗浅鄙陋,实在上不得台面。而见证了全程的霍去病则翘舌难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事实上,冠军侯还是惊讶得太早了,因为不久后他还有得是东西要惊讶——在之后几天的时间里,冠军侯与长平侯亲眼目睹了皇帝陛下的两面做派;刘先生在私底下继续坚持批评穆祺,尖酸刻薄阴狠毒辣,令人不忍细听;可一旦公开发言,那又是一派豁达大度从容自如,翩翩然绝无计较的样子,反差大得简直像精神分裂。
当然,惊讶太多趋于麻木,冠军侯渐渐也领悟出了自家君主那种微妙难言的心思——虽然口口声声“朕的钱”,但皇帝陛下真的在乎什么钱不钱么?汉武一朝用钱如泥沙,几千万几万万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别的大开销姑且不论,只要圣上能把他迷信方士买保健品的钱省上一省,那足够支撑十个贸易通道还有余。更不用说,人家诸葛氏拿了钱还是兴复汉室,延续的是他们老刘家的香火——以皇帝素日的德性,怎么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斤斤计较呢?
钱重要吗?钱一点也不重要。但隐匿在钱背后的情绪却非常重要——穆祺为了武侯挥霍千金万金都没有什么大不了,但他在挥霍时居然敢公然拉踩、直接打脸,强力攻击陛下积蓄多年的尊严,那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得阴阳怪气,狠狠嘲讽回去。
所以,关键不是什么钱不钱,关键是陛下非常不爽,关键是陛下必须泄愤,必须找到足够的情绪价值。
领悟到这个关键后,霍将军接到的那个任务也就非常明白了。为什么陛下只是让他“跟紧穆祺”,而绝没有提到什么干扰谈判?因为谈判是牵涉到复兴汉室的大事,绝不容一丁点的马虎。所以,冠军侯必须要保证谈判顺利进行,顺便再想办法恶心恶心穆祺,给皇帝描补描补心理创伤。
……诶不是,这真的做得到吗?
既要又要还要,这样的甲方简直该上黑名单。但冠军侯还是太过老实了,只能默不作声跟在穆祺身后,兢兢业业执行皇帝的上一道命令。霍将军一向非常善于掩饰自己的意图(或者说他一向闷声不说话,谁也猜不出他的意图),因此穆祺根本没觉出半点异样;他依然在忙前忙后,苦心孤诣地准备自己期盼了很久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