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56节
新衣服新气象还是有用的,至少成都城中巡视的兵卒并没有为难他们,过问几句后就放走了几人;而凭借穆祺手中不知来历的令牌,他们顺顺堂堂混进了太学,出门登高,钻到石室的后山东绕西绕,最后分花拂柳,绕进了不知何处的一个小小山洞——两尺见方,藤蔓缠绕,除了几方小小石凳石桌以外空无一物;其简陋凄清、荒凉冷淡,与外面装潢一新的太学学堂格格不入,简直要让人见而止步,怀疑是不是走错了位置。
刘先生在洞外停下了脚步。他颇有嫌弃的拎起自己新衣裳的下摆,小心避让开地上腐败的野草与淤泥,啧啧有声;他左右环视一圈,嘴立刻撇了起来:
“你确认是这里?”
穆祺抽出一张纸条,仔细对了对山洞里的石壁:
“……应该,应该没有问题。”
刘先生怀疑地挑了挑眉:先前诸葛氏寄来的信中只说了可以在太学周遭碰头,根本没有指定具体地点;但穆某人看过后信誓旦旦,一口咬定就是在后山见面,完全不必做任何确认,带着人就直接往这里冲。现在当头撞进这么个山洞,自然让人大感疑惑:大汉丞相如果没有什么怪癖,那为什么会对这样简陋的地方。
面对这样疑惑而凌厉的目光,穆祺神情有些尴尬。显然,他绝没有那个荣幸洞察武侯的内心世界,所以这个地点根本就是那位第一手信息源提供的——第一手信息源告诉他,诸葛丞相教诲嗣君的时候,除了传授光明正大的经史子集以外,还会在闲暇时指点一些阴冷的、隐秘的、很难直接示人的权谋,所谓“申、商之法术,韩、李之阴谋”;而为了契合这种阴冷的基调,传授的地点多半是在某些较为偏僻、暗淡、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比如太学的后山。
当然,这个后山屡次被诸葛丞相选中,自然也有它独特的优点;譬如,它虽然隐蔽偏远,却居高临下、略无遮拦,可以一眼望到太学的正门。而当初武侯传授权术,就是站在这山洞之外,指着远处太学门口出入的人群,一个一个地教嗣君怎么辨识人物、怎么区分贤愚、怎么因才施用;又一个一个地把太学最出色、最顶尖的人才指点出来,让嗣君记住他们的气度和举止,规划日后的布局——那时正是预备第一次南征、“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之前;南方苦热,瘴气深重,谁也没有把握能安稳回来;所以在这时教授最敏感微妙的用人之学,未尝没有预备后事的意图:设若武侯南征不起,便由董允、费祎、向宠等人支撑危局,丞相府储备的中坚官吏逐次过渡;等待局势稳定,再由太学里的新锐人才分批顶上,缓缓恢复元气。如此老中青三代结合,大概可以给嗣君争取到二三十年的光景。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尽心尽力谋算到这个地步,真是至矣尽矣,无以加矣。也正因如此,第一手信息源当时的感激涕零、无可言说,应该是情真意切,绝无虚假的;他因此而留下的记忆,也必定是深刻生动,绝无忘怀……可现在,现在,穆祺环视四周,由衷地怀疑,是否某些过度的情感终究还是干扰了刘礼的大脑,否则在他描述中,虽然简朴原始,却不失温馨的授业石洞,怎么——怎么会是这么个鬼样子呢?
可是,这里的方位分明是没有差错的,站在洞外往远处眺望,也确实能看到太学的正门。所以……
“想不到,诸位竟然来得这么早。”向着洞外张望的几人听到了一个声音,平和、清朗、肃肃而如松下风,虽然是在此寂静无声之境地,亦丝毫不觉突兀:“先发而后至,倒是我失礼了。”
三人一齐转身,望见岩洞后藤蔓起伏,有人分花拂柳,自洞后转出;只见青袍缓带,儒冠羽扇,面容清癯,神色恬然;如果不是目光炯炯,灿灿如岩洞生电,那么乍一望去,竟仿佛只是太学中的教授趁兴踏青,涉足此处。
——可是,这样的人物在此时此地现身,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穆祺低声开口,语气已经微微喑哑:
“……丞相!”
现实中没有那么多戏剧性,无论心中如何激情似火,在张口发声之时,周遭都不会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背景音乐,烘托出那种无以言说的深厚感情;于是穆祺瞠目相望,竟至于无言以对,喑哑不成语调。
诸葛丞相!活着的诸葛丞相!
不过,面对这样颇为失态的反应,丞相只是莞尔一笑,略无异样;他左右顾盼,神态恬然,仿佛春风化雨,自带亲和的气质。他道:
“想必这位就是写信的穆先生了?后面那一位,就是信中提到的刘先生了?”
穆祺点一点头,刘先生则皱了皱眉——他注意到。诸葛氏的目光直接望向了自己,而没有在卫、霍身上做任何停留,显然是分毫不差的辨别出了自己的身份,而非误打误撞;可穆氏的信中虽然提到了他,却只是泛泛而谈,并未深入,仅凭这一点并未深入的细节,又到底是怎么认出来自己的?
他沉默不语,有意想窥探更多;而诸葛氏的目光亦从他身上一掠而过,再次回转到穆祺身上:
“我原本在后山派了几个侍卫,预备指示方位,想不到穆先生居然对石室的情形如此熟悉,这么快就到了此处。”
穆祺有些讪讪:“这是有人告诉我的。”
诸葛丞相默然片刻:“……那么请恕冒昧,将这一处地点告知先生的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
穆祺张了张嘴,一时竟无法言语:按照管理局的规定,泄漏平行时空的任务信息是极大的忌讳——尤其刘礼的任务还没有执行完毕;于是他迟疑片刻,只能道:
“……他很好。”
的确很好。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夙愿得偿,力挽狂澜;除了年深日久,与自己的相父终有一别之外,一切都非常的好。
丞相神色微动,露出了一个浅淡的、诚挚的微笑。他道:
“那就好。”
或许是气氛的缘故,又或许是情绪淤积于心,不能自已。穆祺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脱口而出,冒险说出了一句话:
“——他说,他其实很想念您;他还说,他真的很想亲自来见您一面;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已经不能再说了,因为哪怕是这么一点泄漏,依旧在穆祺的耳边激发了刺痛——那是系统强力的警报,森严的告诫。
不过,有的话原本也不必说这么多。在冲动的半句说完之后,丞相略微一愣,再次微笑:
“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呢?虽然只有寥寥数句,但他已经明了了另一个世界的无奈、挣扎、以及苦衷——与穆祺及赵菲不同,三人组中的刘礼所享有的自由其实更为狭窄;他并非开创,而是继承;继承的又是两汉以来恢弘的帝业、兴复汉室的伟大理想;他所承担的使命,就是以要汉帝的身份,重塑数十年乱世后所有人对于秩序的信心、对于理性的信仰;而这种使命,必然要求他规行矩步、分毫不差,而不会给予太多的自由。
“亲贤臣,远小人”、“咨诹善道,察纳雅言”,在经历了军阀、世家、蛮夷轮番洗礼,旷达放诞的癫狂统治之后,人们最渴望的就是稳定的秩序、可靠的理性、不会崩塌的规则。在这种渴求下,连雄才大略、高瞻远瞩都可以退让一步,让位于一个平和、可靠、举止有度的君主。这是治疗乱世ptsd、恢复世道元气的重要心理疗法,一点都马虎不得。诸葛丞相多年苦心经营,也正是要以新生政治制度的清明、平稳、镇定,抚平整个中原的伤痛。
有鉴于此,刘礼就必须承担起回应期待的职责。对于其他皇帝来说,微服私访、无故离宫,莫名其妙消失个几天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对刘礼而言,这玩意儿在政治上的影响却委实不小,甚至可能导致内朝官员ptsd发作,想起桓、灵,乃至世家名士服散“旷达”的什么神经往事。
所以,刘礼只有克制,克制自己的情绪、克制自己的心力、克制某种本能——转权力的关键不在于放肆,而在于克制,这是相父用了几十年亲自交给他的重大道理,现在终于轮到他来实践了。如果武侯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克制自己、尊重规矩,从来不逾越政治体系的界限,那么他也应该学会忍耐,以此来爱护丞相最后也是最大的遗产,继续维护汉室的体统,回应整个天下的期待。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死而后已”,多么悲哀而又浪漫的词。所以丞相慢慢、慢慢叹了口气。
“请帮我转告他。”他道:“他做得很不错,非常不错。”
第82章
的确非常不错。
虽然相较于穆祺与赵菲的波澜壮阔, 刘礼那套按部就班、循规守矩的任务实在没有什么刺激性;但历史的意义从来不在于戏剧性,或者说,站在三国-魏晋-南北朝的关口, 一个皇帝所能起到的最大作用,恰恰是他克制、理性、波澜不惊的一生。
简单来说, 他要正常, 绝对的正常。
虽然说中国人多的是盛衰兴亡的经验, 但对于东汉末年的士人而言, 长达数十年的乱世仍然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恐怖噩梦;战国厮杀依旧是秩序的屠戮, 秦末乱局太过短暂;而东汉末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乱世,则是绵延数十年余祸不绝, 足以覆盖掉一个人一生最精华、最灿烂的青春时光,由生至死、由壮至衰, 平生耳之所闻目之所及, 都是破坏、混沌、崩塌,简直如坠无底深渊, 永远不知道这个噩梦的尽头。而如果是目光远大的有识之士, 还能隐约看出之后更加惨淡、恐怖的未来:汉末乱世不过是开胃小菜, 后面接续的还会有惨烈到无可言说的大混乱与大分裂,漫长到可以耗尽希望的绝境。
亲眼面对了这种绝境, 那大家的心理创伤便是可以想见的。这种时候的散乱人心已经禁不起什么大动作, 要做的是“不动声色, 措天下于泰山之安”;此所谓后世回忆武侯“葛公在时,亦不觉异, 自公殁后,不见其比”, 武侯执政,罕有标新立异、恢弘捭阖之处;但继末世丧乱之后,清明而理性的政治能够平稳运行,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迹。而刘礼的任务,就是延续这个奇迹,直到人心恢复正常为止。
“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此之谓也。
从容克制一时容易,从容克制一世却很难。刘礼从容克制这十几年,已经够对得起相父的教诲了。所以丞相这一句感慨,本也其来有自。
当然,克制总是让人伤感的;所以丞相面上隐约的哀色,本来也不难理解。不过穆祺停了一停,终究还是忍耐不住躁动的好奇,大着胆子发问:
“丞相——丞相对我们的来历,似乎颇有预料?”
是的,在初见时的恍惚冲击消散之后,更大的疑惑就迅速升了上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诸葛丞相对他们的来历显然是心中有数,所以才三言两语,切中要害,根本不必劳烦穆祺多言。但正因为如此,才令人恍兮惚兮,不可理喻:这样的消息,又是什么时候泄漏的呢?难道武侯只是看过一眼,就窥探出了他们的底细?
——这又不是什么神魔鬼怪宇宙,这样“状诸葛多智而近妖”的桥段,就委实不必了吧!
面对穆祺的错愕,武侯只是微微一笑:
“我当然没有那个窥伺人心的本事。之所以能一语中的,不过是有人提前通报了风声而已——自然,是秘密通知的。”
他从袖中抽出几张信纸,向几人晃了一晃,用意不言而喻:为了保证一鸣惊人,能够直入丞相府书案,穆祺寄来的地图和信件都是由刘礼亲自书写,用的还是丞相教他的字体;不过,一模一样的字体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字体错落有致,笔画时粗时细,不必要的多了很多曲笔。旁人可能一头雾水,但熟悉内情的人一看就能觉出猫腻——这是早年武侯传授《阴符经》时与嗣君约定的暗语,原本是演示军队行进时传达密令的技术,但只要稍加改造,同样也可以传递更多、更复杂的消息。
怪不得刘礼书写文件时总是格外仔细,常常以“隐私”为借口阻止旁人细看——穆祺蠕动嘴唇,终究只能嘟囔出一个“莫名其妙”,而后悻悻然了事。
丞相理了一理信纸,将文件仔细收好。老登双手环抱,大马金刀站立于旁,此时终于哼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我等的来历了?”
“信中大致提了一提。”武侯叹息道:“当然,我是直到诸位走进山洞,才终于能大致确定。”
“所以你都不觉得惊讶么?”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周梦蝶,本无区别。”武侯道:“再说,周穆王化人之喻,原本也自有深意。”
《列子》云,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千百般不可思议的神通;周穆王痴迷于化人的法力,为之神魂颠倒,为之恍兮惚兮;然而倾尽国力取悦化人未果,最终仍是黄粱一梦,两手空空;于是终于领悟到神仙方术不过幻梦一场,于现实实无裨益。
武侯以此而作喻,暗示自然相当明白。所谓平行世界、时间穿越,当然是很玄妙、很奇幻、很不可思议的东西,但以大汉丞相如今的境遇,无论这个事情多么的玄妙奇幻,他都真没有精力去惊叹、去感慨、去漫无边际的畅想了;所谓朝乾夕惕,所谓日理万机,维持一个摇摇欲坠的弱小政权,从来都是非常艰难、非常辛苦,要榨干人一切心血的事情。
人的资本不一样,选择也不一样。武皇帝这种天命富贵的角色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永远有上不完的当,当当还不一样;但武侯不同,他光是维持这个局面,就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
惊讶、好奇?那是国力充沛时才有资格做的奢侈举止。对于现在的武侯而言,他需要做的判断只有两个——第一,这件事是真的么?排除一切不可能,判定为真以后,立刻就进入下一个判断:这件事有什么用处,又会有什么影响?
冷静、高效、丝毫不拖泥带水,西蜀如今的行政效率,就是靠这样近乎冷酷的决断维持的。
老登咂了咂嘴,没有再说话。依照他平时尖酸刻薄的本性,被穆某人强力威胁打压一路之后,本该随时找个机会大开嘲讽。但现在……唉,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毕竟一腔心血都是为了存续他们老刘家的大汉,于是千万般阴阳怪气,此时都堵塞在喉咙,一句也无法说出了。
——他总得要脸嘛!
“……那么。”穆祺低声道:“丞相想必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
“信件中已经略微提到。”武侯点一点头:“不过,如今仍有一些问题,恕我要一一问过。”
简单明了,干脆利落,迅速就切换到了高效而严谨的工作模式。与穆祺及刘先生这些闲散无事可以打个嘴炮就打半天的混子不同,大汉丞相拼了命也只能够挤出半天的闲工夫,所以他根本没有时间过多的抒情;刚刚的沉吟低语,缓声宽慰,已经是个人情绪可以表达的极限,而如今,他就得剥去一切外衣,直面最核心的问题了。
“信件说,诸位费尽周折,抵达此处,是助力于复兴汉室;这样的深情厚谊,委实是感激不尽,无以言表。”
丞相团团行了一礼,穆祺等赶忙回礼;而老登嘴角抽搐,也侧身向外避了一避,表示不敢受这个礼——他平日里当然不是什么谦逊守节的人,但此时此地,此种情形,要他为了“兴复汉室”而受人家的大礼,似乎也委实是尴尬了点:
兴复汉室?兴复汉室不本来就是你们老刘家该守的职责么?现在有人自愿站出来替你们老刘家呕心沥血的操心这件大事,怎么还好意思领人家的谢呢?
当然,老登这点微妙而诡异的心理,估计一时就实在没有人能明白了。诸葛丞相停了一停,又道:
“不过,不知诸位心中所要兴复的汉室,又是个什么光景?”
穆祺微微凛然,意识到真正的戏肉终于来了。政治的第一要义是区分敌我,在精诚合作之前,双方都要开诚布公,公开阐述自己所期望的政治路线,寻找共识、协调冲突、判断与对方联合行动的可行方式,尊重彼此的底线——如果用时髦一点的话说,大概应该叫“对齐颗粒度”。
这是非常郑重的事情,所以穆祺颇为紧张的思索了片刻,从衣兜中抽出了一张白纸——要让他现在构思出一篇逻辑清晰条理缜密的说辞,那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干脆只有毫无感情、照本宣科地念一念稿子。
事实上,就连念稿子这个动作都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因为丞相向他伸出了手。
“信件上说。”武侯微笑道:“穆先生可能不太喜欢在外人面前念稿,直接看稿子要方便一些。”
穆祺……穆祺在想象中对着贸然揭短的刘礼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把稿子交了出去。
事实证明,直接看稿子的确快太多了。没有口音和断句等等不必要的阻碍,武侯从上到下一扫而过,迅速就能把握住问题的关键:
“足下文中说,要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汉室’,什么是中央集权?”
考虑到几千年的差异,穆祺早先就在名词注释上下过功夫。所以他在兜里摸了一摸,很快又摸出一张新的纸条,不过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把纸条递给了诸葛丞相。
刘礼说得没错,他确实很不喜欢在这么多人面前念稿子——尤其老登还抱着手臂看着他,一副随时准备挑刺的样子。
丞相将纸条看过数次,立刻发现了关窍:
“按照先生所定义的‘中央集权’,集中到中央的权力似乎并不——并不完全在皇帝的手里?”
顶尖高手总能一眼看出虚词修饰下的冷酷现实,而在这种顶级高手面前顾左右而言他搞政治诈骗,无疑是极为愚蠢的现眼行为;所以穆祺点了点头,伸手往兜中摸第二张纸条,同时思路迅速运转,琢磨着该怎么说服诸葛丞相接受这个颇为惊天动地构想。
事实上,穆祺本人对中央集权并无特别的偏好。一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并不坚定的进步主义者,圆滑软弱的实用主义者,所以并不会在权力的运转方式上有什么偏执的信仰——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哪一个更为合适,恐怕是需要理论家们讨论一千年才能决定的问题;但现在的问题则远没有这么复杂,因为在东汉末年秩序崩坏后的当下,抛弃中央集权就等于将权力拱手让给了地方根深蒂固的士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弘农杨氏一类,而那个结果嘛……
地方分权未必是坏的;如果执掌地方政权的力量能够高效运转,也未必不可以构建出一套稳定的封建秩序。但现在的问题是,有资格影响地方政权的士族实在是太菜了——菜到无可言说,菜到德不配位,菜到根本控制不住局面;那么所谓高效运转,乃至稳定持续,自然就是镜花水月,纯粹空谈了。
在政治上,最残酷最可怕的事从来不是什么吉列豆蒸,而是连斗争都不斗争,就放手将权力丢给最无能、最废物、最不配掌握权力的力量。因此,现在选取什么制度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得把老鼠赶下桌;尽快逼迫那群世家菜鸡把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染指的权力吐出来,分配给——分配给一批至少神经正常,不磕药、不发疯、不满街裸奔的人。
集权分权都不重要,没有世家是最重要。
当然,为了巩固中央集权,确立可靠的政治秩序,就必须削弱皇帝的地位。这并非是处于打压皇权的政治正确,而是冷酷理性的算计:就算权力真集中到了天子手上,也绝没有哪个绝世肝帝可以靠一个人运转这样庞大的权力,他必然要找人分享、合作、制衡;而局限于现在的生产力水平,皇帝可以分享权力的人选就实在太有限了——东汉在宦官外戚士族三个鸡蛋上跳了两百年圆舞曲,最终还是支撑不住、一败涂地;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已经犯过的错误,当然不能重蹈。所以长久之计,还是要寻找一个可靠的利益阶层,可以更加稳定的建立秩序、使用权力。
文彦博称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后世所讥;但实际上,除非彻底抹消封建国家的暴力属性,来个跨越千万年的跃进,否则天子总是要与某些人共天下的。关键在于这些“人”,或者说利益集团是否靠谱——西汉前中期与同姓藩王、与军功列侯、与外戚共天下,事实上也混得非常不错;反倒是武帝之后大权独揽,设立内朝架空外朝,却在几代人里连连翻车,最终把政权倒贴给王莽了事。
所以,在穆祺的心中,“中央集权+限制皇权”应该是并行不悖的;不搞中央集权,就不能赶老鼠下桌;不搞限制皇权,就不能阻止奇葩皇帝发癫。两样缺了哪一样,都有可能复刻南北朝以来的错误,搞出一个完全的类人体系。
不过,中央集权也就罢了,所谓“限制皇权”云云,恐怕会给古人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穆祺稍一犹豫,还在斟酌说服的用词,却听诸葛丞相道:
“如果集中来的权力并不由皇帝全部掌握,那么天下重担,该由谁来负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