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74节

  西汉长安凋敝已久,迁都什么的一时只是妄想而已了。将来北伐成功,还于旧都,重开汉统,就必得着手清理洛阳盘根错节的力量——如果不想效法大将军尔朱荣,为朝廷公卿办一场河阴潜水大赛;那就只有保持耐心,一点一点的解决几百年积累的暗子与人脉了。
  当然,既而是几百年积累的人脉,世家门阀赖以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那既得利益者自是要拼死捍卫,不惜为之付出鲜血与性命才是。因此,在刘彻原本的预料中,司马仲达这种阴狠老辣,所谋甚大的究极老登,那就算是就是被打死,死外边,从悬崖直接跳下去,也绝不可能吐露如此机密的——中古时代的人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家族而活;即使司马懿惨死阵前,只要司马家老底未曾揭露,底蕴尚且残留,他的后嗣就总可能有翻身的那一天;反之,要是他一张口吐完了,煌煌河内司马氏该怎么收场?
  这种士族政治中泡大的阴毒老登是很难办的,因为比起一般拈轻怕重软弱无能,完全符合一般文学作品中刻板印象的新时代废物名士,阴毒老登们是真敢死的——别说逼迫这些人吐出保命老本,就算审问中言语稍有不对,这些精明得蛇一样的老货搞不好都会立刻咬舌自尽,免得受辱于刀笔吏之手,“玷污了家族的令名”!
  正因为有此远见在先,刘彻才一直不愿意亲自见司马懿,怕的就是言谈中起了冲突,这老头抬头一撞血溅当场,碰瓷碰得叫人恶心。
  而现在,穆祺单枪匹马,跑出去动动嘴皮拨弄是非,居然能取得此梦寐不及的效力,那惊愕之情,自是由心而生,乃至不可自制了:
  “——你没对司马懿上刑吧?”
  高门公卿之间还是有脸面的;要杀要剐姑且不论,要真把司马懿零敲碎打上了大刑,那这面子也就保不住了——而且保不住的还不是穆祺的面子,而是诸葛武侯的面子;你姓穆的发癫不要紧,难道诸葛氏还能落一个刻薄残忍的名声?
  “当然没有。”穆祺向刘先生保证:“我只是告诉司马仲达,如果他坚持不肯妥协,我也就只有无奈地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比如说将俘虏的魏军将领送几位回去,让他们到洛阳看一看家人。”
  硫化氢中毒有明显的时效性,基本上开头二十四小时死不了后面基本也就死不了了;甚至某些人距离爆点足够远躲避足够快,自身体质又足够好,在经历充分的休息、呼吸一点高纯度的氧气之后,原本神经受损的症状也在渐次消失;他们或许还有后遗症,但已经恢复到了足够正常的地步——正常到可以一字不差,牢牢记住某些令他们惊恐万分、永不能忘的未来剧透。
  显然,要是真让魏军将领将关键的消息给带了回去,那洛阳朝廷的反应姑且不论(说实话,这些人未必多么忠诚于曹魏少帝),司马氏的社会生命物理生命乃至于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入清零的倒计时。
  不错,魏军高层也未必知道司马家那点狡兔三窟的弯弯绕绕,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人脉和死士只能在人活着的时候发挥作用,只要他们真抓实干、勤奋不懈,努力将司马懿的血裔全部了结,那不就再也没有什么后患了吗?
  对付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最好最彻底的办法是什么?黄巢大西王等老前辈早就教诲过大家了——怎么办?只有杀。
  蜀军要脸,诸葛丞相要脸,穆祺要顾忌诸葛丞相的颜面也不能太不要脸;但被未来恐吓得近乎精神失常的魏军将领可没有这个忧虑,要是把他们给放了回去,那他们为了自保所做出的狠辣手段,当然也会超乎一切人的预料,而且完全无法控制。
  世家门阀的后手是为了将来东山再起用的;要是家族血裔被一杆清空,那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东山再起;孰轻孰重,自能分辨;至于什么世家门风,什么姻亲脉络,什么出卖了一家的老底等于出卖了所有人的老底,此时也都顾不得了——事到如今,只有请诸位先生赴死了嘛。
  “其实说实话,我内心是很想看着司马懿拒绝合作,然后我们放人回去大杀四方,最好破罐子破摔,将洛阳京城中与司马家沾边的所有士族全部都清理干净;所谓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能省下多少手脚。”穆祺稍微解释了几句自己的用意,随后长长,长长叹了口气:“——可惜,我不能。”
  “听起来,你倒是很软弱嘛。”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穆祺意兴阑珊:“统治也是有技术的,而至少在现在,这个技术还垄断在世家高门手里;如果要想接收中原,非和他们合作不可……”
  东汉经术传家之后,世家坐大已成定局;高门名士依靠垄断知识而垄断仕途,皇位坐的是哪家哪户,都必须与他们紧密合作,才能借用这些被严密封存的技术,维护自己的统治——而皇帝的选择,无非是妥协力度的大小而已。魏武帝东征西讨,开创基业;但毕竟千秋万世之后,逃不得一个篡字,所以必须要九品中正,与士人共天下;到了司马家篡位的时候,合法性更加岌岌可危,于是妥协就只能更加残酷、没有底线。诸葛氏——至于诸葛氏,“兴复汉室”的合法性当然吊打另外两方,所以理论上需要做出来的妥协也要小得多,这也是西川先进性的体现之一。
  ——但还是那句话,最后是不可能没有妥协的。
  既然最终要妥协,那总该选一个好一点对象来妥协。在这上面司马懿就很有优势——喔,这倒不是相信他品行高洁道德高尚,而是相信司马懿绝对的灵活性;当他的利益与洛阳高门一致时,他会坚决维护世家百余年来的体面,将自己打造成最可靠、最坚贞,堪称名士标榜的名士;等到确认自己的利益与高门的利益再也无法调和,那他一定会在最短时间一转攻势,立刻对着先前的盟友们疯狂哈气。
  不就是出卖盟友、出卖形象、出卖几十年经营的形象么?反正在这一点上,司马仲达应该早就是非常熟练、非常老辣、非常之有心理准备了,是不是?
  不过,妥协总是让人不快乐的,所以穆祺叹了口气。
  “这都是前人因循守旧的软弱,酿成今日的苦果,以至于无可奈何,不能不再三妥协,就算如今着手解决,恐怕也要费很大的力气了。”他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这样的代价,恐怕不是容易支付的吧?”
  说到此处,他心中也微有起伏。说白了,虽然斗志昂然、竭尽全力地支持葛相搞北伐,但他自己心里其实清楚——甚至葛相恐怕也清楚,在黄巾起义、四海鼎沸,外戚宦官近乎同归于尽之后,刘氏的天命就已经终结了。鲁肃说“只土个民,皆非汉有”,在昭烈帝入蜀之前,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冷酷而又准确的断言。但如今大汉之所以能仰卧起坐,靠的也不是什么天命垂青,而纯粹是比烂——士族实在太烂了,所以大家宁愿把老刘家重新扶持上来,强行再续一波。
  但是,比烂的招数又能够用上多久呢?这样依靠恐惧而强行延续的运数,终究不会太过牢靠;除非老刘家又抽卡抽出几代明君,靠着几十年微操重新更换基本盘,将权力的根基与更加先进、强力、生机勃勃的利益集团捆绑,否则重重妥协之下,“光复汉室”的效力,大抵也就维持个百来年而已。
  重启翻修的机器当然不如新的机器;既然继承了汉室的声名,自然也就继承了汉室一切的积弊——“三世三公”几代人的努力,前人养痈遗患数百年,是你诸葛氏区区几次北伐就可以彻底消除的吗?大家相爱相杀,吉列豆蒸,皇权与世家,集权与分权,这场持续了几百年的争夺,还有得是时间可以玩下去呢。
  不过,葛相是已经接手了这个因循多年的烂摊子,不能不咬着牙齿硬扛了;但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前人”,某些人却似乎还有别的选择。毕竟——
  “陛下近日多次来找我,应该还是有别的事情吧?”穆祺道。
  第109章
  刘彻微微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显然, 刘先生仍旧自以为做得非常隐蔽,非常不招人注目,所以对于穆祺的一语点破, 肯定是大大的感到惊愕。甚至心思百转,还以为是另一个知情人——换言之, 那个该死的、嘴里兜不住风的……中登。
  所以, 他的脸色稍微就是一沉, 已经打算从穆祺口中套出真相, 反手再去拷打另一个自己。嘴这么松, 还能成什么大事?
  但穆祺只是耸了耸肩。
  “因为陛下最近有些反常。”他道:“最近陛下随我忙进忙出,四处视察,但阴阳怪气的频率, 却似乎……”
  他停了一停,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 仔细翻了一翻, 肯定地做出结论:
  “陛下这个月阴阳怪气的频率,比上个月同比下降了百分之三十。比平均水平下降了百分之十六, 在百分零点五的置信水平下, 可以认为有显著差距——”
  刘先生:???
  “你还要记这个?”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那堆胡说八道的都是些什么?!”
  “过往经验而已。”穆祺轻描淡写, 一带而过:“一些简单的数据。”
  实际上,这是赵菲教给他的法门。据说是之前与文官争辩吃过亏, 所以暗戳戳想出的办法——她在袖子里藏了个小本子, 听到别人高谈阔论发表暴论时就悄悄记上一笔, 等到争辩得不分高下,再拿出合订本来强力打脸, 终结战局;如果争辩中不占优势,或者合订本的结论不大美妙, 她就干脆把本子往袖子里一塞,直接推说自己记性不好,过去的都忘了个干净。进可攻退可守,非常之方便。
  穆祺继承了这个优秀的传统,并稍稍做了改良;每个星期他都会整理一下这本悄悄记录的大仇恨书,将关键数据丢进软件中做做分析;而从近日电脑分析的数据看,这一个多月以来,刘先生言语中的攻击频率与攻击烈度都在大大降低,降低到;那么以老登平日的做派来看,当然就只有一个可能。
  “陛下有什么事情要谈么?”
  刘先生哼了一声,不再在数据的细节上纠缠。他从怀中抽出一叠白纸,转手递给了穆祺。
  这叠白纸上手抄的,正是如今京城舆论之中,儒家最为激烈躁进的言论合集;而穆祺伸手接过,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一遍,神色亦渐渐郑重——显然,儒生们的攻击力确实相当让人认可,无论论调多么的不靠谱,那种长篇阔论、气势恢宏的排比铺张,那种得之于汉赋、策论,修辞盛大而结构严谨的文学之美,都实在让人目眩神迷,不能自已——
  “真是了不起。”穆祺轻声道:“草莽之中,别有龙蛇啊。”
  的确是别有龙蛇。废除货币废除商贸的主张一听就是在扯淡;但这些揭贴居然能把如此扯淡、荒谬、狗屁不通的论调渲染得慷慨激昂,打动人心,那水平就委实不一般了。
  “果然是春秋战国以来,诸子战力第一。”穆祺道:“如今这些残存的百家余党,哪里会是人家的对手呢?”
  近日以来,百家士人的所谓声势浩大的“反击”,不过是仰仗着新技术开挂,靠着皇帝有意无意地拉偏架,勉强维持的一点虚无攻势而已;一旦等儒生们同样掌握了新技术,优势稍一动摇,这点回光返照亦如镜花水月,顷刻间就要消弭无踪。
  说白了,也就是儒生们忙着攻击劣币案,现下还懒得打击这些老对手;否则就以揭贴对轰的强度烈度煽动能力,要一波淹没掉区区诸子残党,也就是弹指一挥的功夫——从春秋战国大乱斗中养出的究极卷王,那里是这么好对付的?
  而作为新技术的始作俑者,穆祺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也只能连连嗟叹:
  “……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但我也实在没有办法阻止。”
  “你没有办法阻止?”刘先生皱起了眉:“可印刷术和造纸术分明是你引入的!”
  “是我引入的。”穆祺很温和的说:“但技术没有垄断,如今早就已经流布扩散,不可控制了。”
  虽然引进了全新的、高超的技术,但穆祺根本没有设置过任何庇护技术的障碍;这几个月以来力工和匠人来了又走,还有杂使的宫女被召来召去,整理现场;上林苑中的大致流程和配方估计早就扩散了出去,并被敏感的商人捕捉复现,在小作坊中搞出无数的仿制品了。
  没错,高端造纸业仍然握在穆祺手里(毕竟添加香精香水的技术难题还是很难攻关),中低端造纸业的质量也远远吊打一般的山寨货;所以关中市场绝大部分的份额,依旧由上林苑牢牢掌握。可是,如果穆祺打算滥用这个市场支配地位,随意料理他看不上眼的意识形态——比如说,禁止儒生购买白纸——那市场无形的大手肯定反手就是一个响亮耳光,绝对要教他好好做人。
  你不卖有的是人卖;上林苑敢阴阳怪气不做儒生的生意,那儒生就转而投奔京中的假冒伪劣小市场——听说司马相如的岳丈卓王孙靠着他的势力,眼下就在长安城中投钱开了一家纸坊,卖得也是挺不错的呢。
  所以,对儒生搞贸易禁运屁用没有,搞不好自己还会白白损失一笔钱。穆祺三言两语,为老登分析了这个局面,然后摇一摇头:
  “……器物上的限制,终究不可能长远。儒生已经兴起了这个思潮,那强行弹压就很难解决了。什么花结什么果,这样无限复古的思潮延续下去,当然就会……”
  ——当然就会结出王莽这颗丰硕的大果子,给老刘家一勺烩了为止。
  不过,考虑到刘先生近日阴阳怪气的频率大大减少,穆某人投桃报李,同样含蓄地避开了这必定会刺伤自尊心的细节。他只道:
  “……所以,想要解决问题,还是很不容易的。毕竟,只要儒家还垄断着道德话语权,那就不能指望他们克制自己,不滥用这种权力;尤其是散播这种虚无飘渺的。只能用浪漫来形容的道德幻想;要是泛道德化的趋势无法控制,那恐怕就……”
  “恐怕就什么?”
  穆祺简洁明了:“恐怕就是魏晋的下场。”
  刘先生的脸很厉害的抽了一下。显然,“魏晋风度”在审美上或有其可取之处,但在政治上却无疑是最严厉、最可怕、最难以克当的羞辱——尤其是在亲自见识过魏晋名士的“爽朗风度”、“洒脱自如”之后。
  他咬牙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魏晋的下场’?”
  老子什么都还没做呢,怎么就会落到魏晋的下场了?要不是老登有求于人,单单这样的诽谤侮辱,就足矣让他立刻翻脸!
  “字面意思。”穆祺道:“我可以稍微解释一二——这些揭贴处处谈论的都是三代上古之治;那请问,陛下知道三代上古之治的情形么?”
  废话,他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坐看儒生斗嘴:
  “当然不明白。”
  “换言之,这篇文章的事实是不清楚的,论据是纯粹虚构的。”穆祺道:“这些文章引用了大量孔子的言论,用于论证;那请问,陛下听过孔子的原话吗?”
  “……当然没有。”
  “换言之,这篇文章的论证方法也是虚构的。”穆祺道“论据虚构,论证虚构,单纯玩弄话术和修辞来挑动情绪……陛下知道,这种辩论技巧的特点,会让我想起什么吗?”
  穆祺停了一停,未等皇帝开口猜测,他就直接宣布了答案:
  “——魏晋玄谈。”
  魏晋玄谈,以老庄为本,兼收《三易》,关注的既不是宏大叙事,亦非个人哀乐;而是“有无双论”、“言意之辨”,诸多虚得不能再虚,超脱现实而更近似于哲学思辨的问题。要论双脚离地,不沾世俗,那较之汉儒的妙妙复古理论,还要变本加厉一万倍——不过,如果汉儒照着他们这条虚构论据+虚构论证,虚上加虚纯粹玩嘴的道路走下去,那魏晋的光明前景,自然也就是可以预料的。
  老登的脸一下子黑了下去。
  说白了,汉儒为什么要搞这种虚上加虚的复古主义论证办法?因为他们要卷实际卷绩效,是绝对卷不动老登手下精心挑选出来的究极卷王。儒生非常清楚,要是他们跳出来从实际角度分析劣币案,从什么采矿冶矿一直谈到货币分发,那皇宫内廷有的是绝世高人,皇帝派一个坐下走狗桑弘羊出马,就能把他们杀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一辈子不敢开口;甚而言之,要是话说得出格了惹毛了皇帝,那还可能遭遇狄山的结局——你不是小嘴叭叭的很会说吗?那好老子就让你去管铜矿、管铸币,管不好直接诛灭三族——那才叫坑死个人呢。
  所以,到现在为止,汉儒们也学聪明了。他们绝口不谈实际数据,要谈就只谈道德,要扯就只扯三代;皇帝懂三代吗?桑弘羊懂三代吗?卫青霍去病懂三代吗?都不懂就反驳不了儒生,只能听人家高声念经,拼命玩嘴,将话术操弄得炉火纯青,无懈可击。
  说话越实际,越可以验证;就越有被现实打脸的风险。说话越虚无、越玄妙,就越能立于不败之地——你要自吹能够抵御匈奴,那派你到边境守上半年,匈奴单于一肘就能把你肘翻;你要自吹能领悟三代玄妙,那横竖周公孔子是爬不出来找你算账了,大家也只有干瞪眼的份;无胜于有,虚胜于实;这就是舆论霸权的秘诀,闭环赢学的关窍。
  不过,所谓的“三代”还是太实了一点,要是考古取得巨大发展,仍然有被甲骨文人殉坑打脸的风险;所以到了魏晋两朝,儒家霸权更胜一筹,干脆就开始讨论完全无法验证的有无之辩、玄深道法;但这还不是终点,到了知识精英完全垄断一切利益,道德规训如愿以偿地完成神化的那一天,儒家——乃至于一切赢学——都将迎来他们梦寐以求的究极形态:
  婆罗门种姓制。
  有无之辩?言意之争?你们魏晋玄谈也太低级了,只能混小孩那一桌;真正的婆罗门不会研究这么浅薄而又实际的东西,人家研究的都是最形而上的形而上,形式逻辑中翘楚的翘楚,人类辩论技术顶峰的顶峰——汉儒的复古论还可以被考古事实打脸;魏晋的玄学还有听懂并理解的可能;天竺的玄妙高论则到了令圈外人恍兮惚兮,一个字都不能理喻的至高境界;这才是完美的大乘赢学,永立于不败之地的心灵操纵术。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穆祺才不能不本能对这种虚无的做派感到厌恶。因为他很清楚这一套做派的终点是什么——虚空大赢,一赢永赢;因为我赢,所以我赢;我过去赢,现在赢,未来也必然会赢;抛开事实不谈,难道我没有赢?
  如今的汉儒搞这种虚空辩论,可能只是怕皇帝打脸后强力翻盘;但虚空辩论搞得越多,儒生们的胆子越大;到了魏晋南北朝的时候,那些高门士族就绝对是在尝试着用他们的那套“玄学”构建中华版本的种姓制——即所谓“士庶之隔”、“清浊之分;只不过五胡十六国的蛮夷实在是听不懂高妙玄论,本土的陈胜吴广又实在太多;内外交攻毫不留情,杀得士族血流成河,一败涂地,根本没有办法建立基于赢学的妙妙种姓制度。
  只不过,中华种姓制度的尝试虽然以失败告终,但蔓延滋生,制造的祸患也已经不可胜计;秋风起于草末,这样的做派必须严厉打击,打早打小,露头就打,不能允许丝毫假借;穆祺将纸塞进了衣袖。
  “无论如何,这样的东西不能姑息。我会想办法驳斥这群疯子。”他道:“既然他们谈三代,那就从三代入手,好好驳斥一番——我会逐步释出一些古籍的残本,指正出这些文章的胡说八道,削弱他们的效力。”
  只是“削弱”,而非“摧毁”。老登自然立刻听出了不对:
  “然后呢?”
  穆祺看向老登:“然后就只能看陛下的决断了。”
  看什么决断?显然,刘先生愣了一愣,立即就反应了过来。他神色数变,迅速回忆了往日那场匆匆而止,并不算愉快的对谈;时过境迁,他倒是不好再强硬拒绝,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太激进了!”
  “也不至于说太激进吧。”穆祺道:“陛下先前不也多次下诏,要为边境的士卒提供识字教育么?如今不过是将教育的规模大大扩张而已,似乎也谈不上什么激进……”
  是的,当初穆氏与刘先生纵论古今,提到的唯一可行的、能够从根本上控制住儒家的办法,就是推广教育——或者更准确一点,推广最基础的、启蒙的教育。
  如果抛开所谓温情脉脉的面纱,那么意识形态争夺最激烈、最残酷的领域,还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舆论霸权,而是最简单、最基础的蒙学。舆论场要影响的毕竟是千万形形色色的人——聪明人、蠢货、杠精,效果很难把握;而蒙学面对的,就是纯粹懵懂、三观都还没有建立的幼童,那灌输的效率,当然就高之又高,绝不会有什么反噬。
  如果将汉儒的儒学视为一个宗教,那遍布天下的私塾就是它的教堂,私塾的塾师就是它义务的传教士;这些仅仅启蒙的读书人未必懂什么高妙的儒学理论,但他们教授常识之时,同样也在潜移默化的教授儒家那一套价值观。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儒生那套重归三代的复古主义?因为在识字启蒙的《仓颉篇》里,就公开宣扬尧舜禹汤的仁德——换句话说,“三代盛治”的概念,已经成了汉朝人的出场设定,刻入dna中的本能;所以儒家宣扬回到三代,回到上古,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有问题。从小不都是这么学着长大的么?
  没有一个人觉得有问题,那就是社会的共识;当社会上下达成共识,那就是强势如汉武帝,亦不可违拗——人毕竟不能抓着头发把自己拎起来;想要对抗共识的只有另一个共识,如果想要与儒家吉列豆蒸,那就绝不能放弃私塾的战场;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干脆废除私塾,以国家强制的启蒙教育替代;当然,如果真到了这一步,那它就会有一个令人非常熟悉、非常亲切的名字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