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 第117节
“说大话的人通常看别人都是满面的轻蔑,”窦昭毫不客气地道,“等你金殿传胪之时再大声嚷嚷也不迟。”这些日子竟然还有出家人来窦家拜访纪咏,和纪咏谈佛论道一说就是好几天,她不喜欢纪咏把家里弄得像寺庙,“西窦是家宅,可不是你的私庙。”
纪咏这才明白窦昭恼火什么,他不由瞪大了眼睛望着窦昭:“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把那些方外之人拉入红尘……”
“人家是明镜本非台,何处惹尘埃。”窦昭冷笑道,“何来的红尘世俗之说?”
纪咏神情震动,望着窦昭半晌无语。
窦昭还要陪着祖母去田庄,见纪咏没有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到了田庄,大家都在抢播,抬头和祖母打声招呼又低下头去劳作。
祖母原是庄户人家出身,不仅不以为意,反而很高兴大家都一心忙着抢播。
有个因年事已高不用下田的老农陪着在田里转了一圈,窦昭和祖母回了宅子。
洗了手,净了脸,换了身衣裳,红姑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
崔家庄那边派了个小后生过来给祖母请安:“……说好些日子没有看见您了,想请您回去住两天。”
祖母不免意动。
窦昭看了就笑着怂恿祖母:“我们过几天再回去就是了。”
祖母想到自己娘家还是一口锅又炒菜又烧水,茶里都浮着层油,想了想,借口这边田庄没人看着,自己走开了有些不放心。
窦昭哪里想得到这些,殷勤地劝道:“平时田庄不也交给管事在打理,有什么不放心的?您有七、八年没回娘家了吧?这次难得回去一趟,我这就让人准备些糖果吃食什么的,到时候您也好打赏那些孩子们。”
“那你留在田庄吧!”祖母趁机道,“田庄里的人把这一季的庄稼都给了我们,我们总得有个人在这里照看照看,不然大家做起事来也没有劲啊!”
“行啊!”只要祖母开心,窦昭倒无所谓,让人准备了祖母回娘家的东西不说,还扯了几块尺头让带给妥娘:“给她儿子闺女做衣裳。”
妥娘去年又生了个女儿,过年的时候还曾特意抱给窦昭看,请祖母给那孩子取了个名字叫“长青”,寓意长长久久的。
红姑把东西收了,第二天一大早陪着祖母去了离这里二十里开外的崔家庄。
窦昭早上在田庄转了一圈,下午闲着无事,和贴身的丫鬟、宅子里几个粗使的婆子一起整理院子里的花草。
她这一世亲手种下的李子树叶子已由绿转黄,眼看着就要凋谢了。
窦昭笑道:“赶明儿在这里种枝茶梅。叶子树凋落了茶梅花开。这也算是四季不败了。”
素兰嘻嘻笑。
窦昭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她不由凭着感觉望过去,就看见了墙外骑在马上的宋墨。
窦昭杏目圆瞪。
宋墨却冲着她笑了笑。
窦昭顿时头大如斗。
既然彼此照了面,按道理应该请他进来坐坐才是。可若是真的请他进来坐坐,她又怎么向身边的人解释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呢?可若是不让他进来坐坐,以宋墨的脾气,多半是受不了这样的怠慢的,到时候若是惹出什么事端来反而更麻烦。
她不由飞快地睃了眼四周。
有几个婆子正直起腰朝这边望过来,显然已经发现了宋墨。
算了,先请他进来再说吧!
窦昭思忖着,正想开口相请,宋墨却抢在她之前开了口:“在下有事路经贵庄,想讨口水喝,可否行个方便?”
他的声音低哑暗沉,好像非常的疲惫的样子。
窦昭这才发现他满身尘土,一副赶了几百里地的样子。
祖母去崔家庄,把服侍她的人带走了。这几个婆子原是庄上农户家的,临时抽来帮忙的,有着庄户人家的爽快,看着他画般的人物,哪里还有不方便?没等窦昭说话,已纷纷道:“方便,方便!庄户人家,别的没有,茶水还是能敞开了喝的。”又道,“哥儿是哪里人?这是去哪里?”
窦昭只好保持沉默。
素心、段公义几个倒是认识得宋墨,可他们是怎么认识宋墨的,想想就让人心寒。这种情况之下,他们怎么好开口?
宋墨笑着道谢,眼睛却瞄着窦昭:“那就多谢了!”眼角微微向上倾斜,衬着一双水光浮影般的眸子,漂亮得让人心悸。
看得窦昭心中一跳。
宋墨已下了马,墙头只余几根不安分地探出头来的爬山虎藤蔓,在风中轻轻地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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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墨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还跟着四、五个随从,其中一个就是上次来给窦昭送礼的,她听见宋墨喊他陈核,另外几个则不认识。
他到底有多少护卫?
窦昭在心里嘟呶着。
听说家里没有长辈,她仿佛看到宋墨的目光像划过天际的流星般闪过一道璀璨的光芒。
“原想在这里借宿一夜,”他遗憾地道,“这可如何是好?”眉头微蹙,十分为难的样子。让几个婆子看着善心大发:“又没有别人,哥儿只管住下就是了。”
在他们看来,宋墨这样一个面目精致的少年,哪能是坏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临行
仲秋的中午,太阳还是火辣辣的,照得人身上有些燥热。
窦昭觉得背心里都冒出汗来。
她看了一眼还有些凌乱的庭院,笑道:“大家先去用午膳,下午再收拾也不迟。”
窦家是提供三餐的。
几个婆子笑嘻嘻地道了谢,由甘露领着去了厨房。
素绢打了水给窦昭净脸,洗手。
水略带几分凉意,让窦昭舒服地长透了一口气。
用过午膳,小憩了片刻,她站在庑廊下望着庭院思索着怎样布置。
身后突然传来宋墨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呢?”
窦昭并不奇怪。
这个人既然能想办法住进来,自然有办法和她说上话。
“我想在院子里种几株花树,”窦昭看也没看他一眼,一直打量着院子,“这样到了冬天,也不至于院子里光秃秃的,显得有些荒凉。”
宋墨没有做声,而是站在庑廊的另一头,和她一样,静静地望着院子。
风吹过银杏树,金色的叶片飘落一地,让即将到来的寒冬仿佛也显得多了一丝暖意。
“我三舅,病逝了……”他很突兀地道,“病逝在了铁岭卫……”他的声音不急不徐,好像斟酌良久才说出来似的,语气很郑重,“我五舅在我大舅的余荫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八大胡同在哪里他一清二楚,家里有多少仆妇他却一问三不知!”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蒋梅荪才把蒋家在京都的信息网都交给了宋墨呢?
“我们谁也不敢告诉外祖母。”宋墨的声音如往常一般的清越,但此刻透着几分茫然,让人感觉到他的情绪很低迷,“爹爹让我借口去祭拜三舅,到辽东走一趟,和辽王打声招呼,让他帮着照顾我五舅和几位表兄弟……可前几天秋围,我只得了第二,把皇上的金吾卫副指挥使给输了……皇上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还扬言要把我丢到丰台大营去……男子十五束发。但皇上素来是不管这些的,严先生怕皇上真的下圣旨让我去丰台大营,建议我在家里闭门思过,借此也可以看看皇上的反应。
我这两天应该就会启程去辽东了……”
宋墨虽然语气不详,但窦昭做了十几年的侯夫人,对勋贵之家的日常起居很了解,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
蒋家出了事,皇上还这样地恩宠宋墨;而上一世,宋墨却是身败名裂、灰溜溜地离开京都的。
正如严先生所说,这个时候,最好是在家闭门思过,去辽东,并不是个好的选择。英国公和蒋氏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那边是弟弟,可这边却是儿子。
窦昭忍不住朝宋墨望去。
宋墨正愣愣地望着院子里的银杏树,脸上有着无法掩饰的伤感和落寞。
不错,正是伤感和落寞。
就像上一世,他半蹲着和女儿说话时的神情。
那个时候,他位高权重,身边美女如云、侍卫如林。
他还是感到孤单。
这一世,他风华正茂,圣眷不衰,名满京都。
他还是一样地感觉到孤单。
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和成熟稳重的男子,在窦昭的眼中渐渐叠合成了一个人。
或者,从来都没有人真正了解过他。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不管是歌舞升平还是繁华落尽,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窦昭心中无端端地一疼。
她高声地喊着“宋墨”,道:“我在后院种了很多的菊花,现在正是花季,我准备在院子里搭个菊山,你帮我搭把手吧?”
“什么?”宋墨错愕。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理直气壮地使唤过他。
可莫名的,他又感觉到一种率直的亲切。
“我说,你帮我把后院的菊花移种到花盆里去。”窦昭的声音清脆悦耳,让人想听不清楚都难,“然后把花盆搬到前院来,搭个菊山。”
她慢条斯理地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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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抱粗的陶瓷花盆在宋墨手里不值一提,可如果满满地装上土,再种上一株高大的开满了杜鹃花的杜鹃树县又不能伤及它的花叶时,搬动起来就有点吃力了。
宋墨忍不住道:“不是说移栽菊花吗?怎么又要搬杜鹃树?”
“如果仅仅是把菊花摆在圆锥型的架子上就叫做菊山,杨进台凭什么称大师?”窦昭头上搭了块蓝布头帕,蹲在花田里挖菊花,她头也不抬,悠悠地道。
宋墨为之气结。
他的一个护卫见状就要上前,却被陈核拦住。
他狠狠地瞪了那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不要乱来。
静默地站在一旁的素心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