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 第118节
倒是跟着窦昭一起在花田里劳作的婆子心痛宋墨,“哎哟”地道:“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就知道没做过事,快放下,快放下!我们来搬就行了。”
“他一个后生,难道还不如你们?”窦昭抬起头来望了宋墨一眼,又低下头去挖菊花。
宋墨咬牙切齿,照着窦昭的吩咐搬完了杜鹃搬茶花,搬完了菊花搭木架,太阳偏西的时候,已是浑身上下汗水淋漓。
心里的那股狂戾之气却一扫而空。
他愣在那里。
窦昭,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心中有难解的愤恨,所以才借口要搭菊山,用劳作让自己发泄心中怒火的吧?
宋墨垂下了眼睑。
听到三舅病逝的消息,他心里好像有头暴戾的野兽,上窜下跳得几乎让他撕心噬肺,可他不能露出一丝的异样。
娘亲等着他去安慰,爹爹等着他拿主意,弟弟等着他开导,严先生等着他做决断……
他原来只是想围着护城河跑一圈,就像从前一样,等心中的怒气消了,也就好了。谁知道等坐骑渐渐地跑不动的时候,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去真定的驿道上了。
京都早已遥不可及。
陈核惊惧地问他:“世子爷是回京都,还是在前面的驿站住下?”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在驿站住下,明天回京都。”
但翌日清晨,他在头脑非常清楚的情况下却选择了继续一路南下。
是不是他的心里早已认定:她不仅冰雪聪慧,值得信赖,而且有颗包容、坚韧的心,不管他的行为有多离经叛道,不管他的话有多骇人听闻,她都不会被他左右,更不会被他吓倒,而是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去处置。
就像他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她既没有问他为什么来,也没有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仿若他是天上舒卷的白云,山间流淌的溪水,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根本不用问什么,而她,相信他自有他的道理!
宋墨朝窦昭望去。
她正在吩咐那几个婆子摆弄花草。
天边的晚霞给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箔金,有种如幻境般的光彩。
他这才发现她有双完美的杏眼,就像母亲养的那只波斯猫一样,眼角还微微有些上挑。当她睁大了眼睛的时候,纤细的睫毛卷曲着向上翘起来,把她的眼睛衬托得分外明亮,分外澄净,却又始终带着几分冷艳的妩媚。
宋墨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详和,安宁,踏实。
有一个能让自己畅所欲言的人,真好!
他抬起头来,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
仲秋时节还带着几分暖意的空气在鼻尖萦绕,让人的心都跟着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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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亮,宋墨就起了床。
一下午辛苦的劳作,不仅让他胃口大开,连吃了两大碗面条,而且倒头就睡,一夜安眠,连身都没有翻一个。
就像被甘露滋润了干涸的禾苗一样,他神清气爽,心情前所未有的平和。
他吩咐陈核:“留下十两银子,我们启程回京都。”
陈核愕然,道:“您还没有用过早膳呢!”
“路上买点干粮吧!”宋墨淡淡地道,“辽东那边等不得了。”
陈核恭谨地应“是”,吩咐了随身的护卫,给了守门的婆子十两银子,一行人悄然地离开了田庄。
他们走的时候,窦昭已经醒了。
寂静的早晨,一点点的声响都会显得格外的清晰。
她听着他们开门的声音,听着他们牵马的声音,听着他们和婆子小声说话的声音,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周遭复又渐渐安静下来。
窦昭用被子盖了头,把自己藏在黑暗中,开始睡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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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在崔家庄住了三天,回来的时候拉了一车东西。其中还有妥娘为窦昭绣的几方帕子,几条汗巾。
红姑道:“她说她这几年只顾着照顾孩子,手都生了,别的东西不敢做。这几方帕子和汗巾您要是觉得好用就用,不好用来赏人好了。”
窦昭笑着点头。
祖母问她:“我不在的时候,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窦昭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就是大家都盼着今年的冬小麦有个好收成,准备立冬那天在城隍庙里祭土地公,求土地公保佑下半年风调雨顺。”
“是吗?”祖母困惑道,“怎么陈三的媳妇说前几天有个年画一样的后生在我们家投宿呢……”
窦昭不动声色地道:“是有个人投宿来着,还帮我干了点活。至于人长得怎样,我还真没有注意。”
祖母不再说这件事,去田里看了看,又在田庄住了两天,和窦昭一起回了县城。
第一百三十八章 妒忌
真定县城人声鼎沸,马车刚驶进城门,窦昭就听见有人在高声喊:“快去东窦领赏钱啦!”
祖母大吃一惊,连声问红姑:“领什么赏钱?”
窦昭乍听也有些奇怪,略一思忖就明白过来,见祖母询问,笑道:“估计是伯彦中了举人。”
“是哦!”祖母听着高兴起来,催着红姑,“快去问问!”
马车停了下来,红姑随便拉了个路人寻问。
“窦家的五少爷中了举人,太夫人派了人在门口打赏,去晚了就没了!”说话的人匆匆交待了一句,撒腿就跑。
“哎哟,这可真好!”祖母喜上眉梢,“窦家又要出大官了!”对这个轻怠她多多的人家没有半点的怨怼。
窦昭不由紧紧地握住了祖母带着茧子的手。
如果没有祖母,前一世的她或许会变成一个尖酸刻薄,整天只知道恨天怨地的人吧!又怎么可能丢开窦家的种种不是去过自己的好日子呢?
回到家,窦昭准备了些笔墨纸砚做贺礼,和窦明一起去了东府。
窦启俊的母亲三奶奶穿了件崭新的宝蓝色如意纹的杭绸褙子,脸上笑开了花,团团转着应酬来道贺的女眷。
窦明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窦昭告诉她:“你不想来就别来,多的是借口。既然来了,就给我高高兴兴的。”
窦明娇憨地笑,凑到窦昭的耳边,低声地道:“那天晚上,我看见纪咏去找你了!”语气却十分的恶毒,透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窦昭退后两步,仔细地端详眼前的女孩子。
“窦明,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大家不用矫情地遮掩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她沉声道,“你如果愿意,当然也可以日日盯着我过日子,只要我赞同的,你都反对;只要我反对的,你都赞同。甚至是为了让我不痛快,让自己低贱如泥。可我却不会因为你而改变什么。这一点,你要记好了!如果你觉得纪咏找我的事有损我的闺阁清誉,你可以站在西窦的大门口去嚷,我保证,我决不会拦着你。”
窦昭依在庑廊的栏杆上,豆绿色绣着鹅黄色柿蒂纹的湘裙撒在地上,姿态随意之极,却有种漫不经心的轻蔑扑面而来,像把利剑狠狠地扎在了窦明的心上。
“你别得意!”她忍不住威胁窦昭,“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哭着求我!”
威胁是建立在实力之上的。
如果说这句的人是宋墨,她可能会瑟瑟发抖吧?
念头闪过,窦昭哑然失笑。
如果是宋墨,他肯定不会说出这样幼稚的话来吧?
他会直接做到,让你哭着去求他。
她的神色突然间有些恍惚。
京都到辽东快马加鞭也有月余的路程,所以辽东总兵三年才回京述职一次。皇上既然训斥宋墨,可见对他还是恩宠有加的,若是突然间想起他来下旨召见而他又不在京都……可真是件让人头痛的事啊!
站在窦昭对面的窦明气得心尖直哆嗦。
窦昭竟然轻视她至此!
她很可笑吗?甚至连应酬都懒得应酬她一下吗?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会让窦昭后悔的!
窦明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扎得她的手掌生痛。
※※※※※
东窦的后花园,荷花已残,桂花余香,贴梗海棠冒出蕾来,一景过去还有一景。
女眷们嘻嘻哈哈地在花厅落了座,纷纷恭贺已育有一子,如今正怀着身孕的戚氏有福气。
戚氏红着脸,不停地道谢。她的胞妹小戚氏嫁给了五奶奶的侄儿,此时和五奶奶并肩而坐,眉眼间笑意盈盈,显然很为姐姐高兴。
七堂哥窦繁昌的长子蔻哥儿在花厅外探头探脑。
窦昭悄悄地朝着他招手。
她上一世和三伯父走得近,连带着和三伯父家的两位堂兄窦繁昌、窦华昌两家也很熟,蔻哥儿更是她看着长大的,自然感觉到亲切。
蔻哥儿满脸兴奋地贴着花厅的槅扇跑到了窦昭的身边。
“四姑姑,”他稚声稚气地道,“安源哥让我给他找支香……”
窦昭一听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门外一直在放挂炮,孩子们淘气,常常会捡了那些没有炸开的炮竹用香烛点了玩。因挂炮的信子比一般的炮竹都短,常常会有孩子炸了手或是伤到了其他方了,特别的危险。大人通常都不让孩子玩这些。安源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肯定不是窦家的孩子,十之八、九是窦家姻亲的孩子。他们定是看着蔻哥儿年纪小,又是窦家的孩子,所以怂恿着他向大人讨香烛。
“那些被人丢在地上不要的炮竹有什么好玩的?”她怎么能让蔻哥儿跟着这群人玩,哄着他道,“赶明儿四姑姑给你买一大堆炮竹就是了。今天有新鲜的秋梨,四姑姑给你削梨子吃,等会让素兰陪着你去林子里看鸟,好不好?”
蔻哥儿的口水立刻流了下来。
他乖乖地坐在窦昭脚边的小杌子上吃梨子。
小戚氏看了就低声问五奶奶:“四姑姑说人家了没有?”
为了表示亲热,她跟着她姐姐称呼窦家的众人。
她的小叔父到了说亲的年纪。
五奶奶是知道的,闻言不由哈哈大笑,道:“你可说晚了一步,我们家四妹妹,可是要做侯夫人的!”
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窦昭已经定了亲,她并不忌讳有人看中窦昭,反而觉得这是窦昭的荣耀——姑娘家嫁了人,就会如同珍珠变鱼目,耀眼的也只有这几年。因而声音特别的大,满花厅的人都听得见。
小戚氏这话问得是可进可退,倒也不尴尬,又是个聪明人,凑着趣儿直道“恭贺”。
窦昭向来不是扭捏之人,笑而不语,大大方方地随她们议论,众人就更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