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随夫进城 第2节
东西买好,顾若没再在集市上停留,背着东西回家了。
盘山村离镇上不算近,有近十里路,要翻过一座山坡走一段石头铺的大路,再翻过一座山坡下去,再走一段路才到。
路上顾若很开心,她今天摆摊收入有一百四十八块多,加上她夏天跟着收粮队一起帮人割稻打稻,和卖小菜挣来没完全上交的,她手里已经攒下快五百块,足够她付复读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有剩了。
她打算等过完年去找下老师,问问她能不能下学期进复读班上课,参加明年七月的高考。
顾若今年七月高考落榜了。
她高中为了省钱,没有去她考上的县城一中上学,在隔壁镇能给她免除学杂费的联合高中上的学。
这回高考的考场分到县城一中考试,从学校到县城一中要两个多小时,路不好,还随时可能被堵在路上,为了不让学生迟到耽搁高考,学校组织学生每人交二十五块钱,考试期间在一中附近的招待所吃住。
二十五块钱,如今镇上一个月平均工资已经到一百多,二十五块住三晚,包一日三餐,这笔钱对关乎一生的高考生来说不算多,顾若班上参加高考的同学都交了,她却拿不出来。
顾家以前条件还算好。
她爸顾良才是村里唯一的木匠,那会儿镇上买家具还要票,村子里谁家需要家具都找他,他们家的鸡蛋米面没断过,钱更没少赚。
但这样的好日子,自从几年前他双手被收割机绞断,不能再做木匠活,性情大变开始酗酒打人,她哥也迷上赌博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黄赌毒酒,她们家占了两,逼得家里每个月都各处欠钱打饥荒,亲戚邻居们看到他们都绕道走。
别说二十五块,就是五块,她们家也是掏不出来的。
但是不交钱,万一真的因为什么意外情况赶不上考试怎么办?
最后她妈赖桂枝想起,她有个表姨婆在县城,她一咬牙,厚着脸皮背着两斤粮食带她找上了门。
亲戚一场,人都找上了门,不可能把人撵走,尽管不乐意,人还是让她留下来了。
只是她表姨婆家儿孙多,日子也不好过,早上一顿菜经常要吃到晚上甚至第二天,家里来客人了,他们该节俭还是节俭,每顿的饭菜一半以上都是剩菜剩饭,住人家家里已经是添麻烦,她不好意思只吃现做的饭菜,只能跟着一道吃。
夏天天气热,饭菜隔顿都会坏,更别说隔天,就这么吃了两天,考最后两门的时候,她急性肠胃炎没挨住,倒在了考场上。
一门只考了一半,一门缺考,她毫不意外的落榜了。
她没日没夜的读书,就想能考上大学,结果一场急性肠胃炎什么都没了,她怎么想也不甘心,她想复读,但复读要钱,顾家最缺的就是钱了。
她妈也不想让她复读,想要她回家帮衬她,再慢慢寻个好对象嫁人。
说当初同意她读书,也不是真指望她能考上大学,只是觉得家里的情况,她可能不好找对象,读个高中,文化高点,有优势一些。
顾若不想嫁人,至少不是在这村里随随便便找个村汉,一辈子只能过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她磨了好久,各种和她妈保证,总算让她同意下来她自己挣钱复读的事。
半年过去,钱也终于攒到了。
想到年后就能重新踏进校园,顾若感觉脚下的路一下变得平坦了,背上的背篓似乎也轻减许多,她抬手
捋过脸边散下的发别到耳后,正了正背篓,脚步加快了几分。
路远,还要翻爬山坡,顾若走得身上发热,杏黄色的灯芯绒夹衣解开一排扣子,总算看见她家的一个房顶,她脸上浮出一个笑,脚下又快了些。
走完一条碎石子铺的小路,到了路口,却看见她妈赖桂枝急匆匆从拐角出来。
顾若唇边的笑微凝,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她压着心慌喊了她。
“妈,你去哪儿?”
赖桂枝头发散乱,面色更惶惶,听到这声她倏然抬头,看到顾若,很快奔过来一把拽住了她手。
“你钱呢?”
“你这半年挣的钱呢?”
第2章 三千块她读不了书了
大年三十,一见面就问钱。
顾若心狠狠一沉,她忍不住后退一步,想甩开赖桂枝的手,又生生克制住了。
“什么钱?我没有钱了。”
“这半年我挣的钱不是都交给你了?”
“你说给我攒起来,年后去复读。”
赖桂枝听到她的话,脸色瞬间惨白,她一屁股坐去地上,捂住脸:“没了,全部没了。”
“都被你哥拿走了。”
“他把灶膛掏空了,里面的钱全拿走了,你给的,家里卖肥猪的,一共七百八十多块,全拿走了。”
“拿走了,还全输了,一晚上啊,他输掉三千八,自己带去的一千多输完了,还倒欠王疤子他弟两千块,加上他这一年陆陆续续欠的,一共三千块。”
“三千块啊,拿什么还啊,咱们家都被砸了啊!”
“要是不还钱,人家就要来烧房子了!”
他把灶膛掏空了。
一晚上输了三千多,带去的一千多输完了。
顾若脑袋轰的一下,想起什么,她脸白下来,拔腿就往家跑。
顾家的房子是顾良才还是木匠那会儿造的,没和她大伯小叔家一个院子,独立出来造的一栋青砖瓦房,独门独户,后面一片幽翠竹林,为了安全,还造了院墙,安了院门。
小青砖的院墙,种着四季青爬藤,老式古朴的木门,为了耐用美观,顾良才当初给门刷了红漆还抹过一层桐油,门上两个铜制门环,顶上是青瓦铺成的屋檐,门前两个刻雕石墩。
盘山村村民大都围院造房,共用院坝,早年盘山村砖瓦房不多的时候,似顾家这样的属于村里独一份。
顾若一直觉得他们家的房子虽然比不上如今村子里有人造的小两层楼,却是古朴漂亮的。
但今天,这样的漂亮不见了,红漆木门歪歪斜在两侧,被外力破坏的合页断裂出木刺木屑,门上几个大脚印落下的地方裂纹斑驳,门口一个大红塑胶桶破裂在地上,边上各处乱溅着粗碗碎瓷片鸡血,和被踹飞的簸箕鸡毛鸭毛。
院子里,前几天收拾好的柴火垛倒塌了,满地的干稻草碎木头,屋檐下晾晒的几块儿腊肉扯也扯扔在地上,连晾衣架都没能幸免,歪了条腿斜倒在墙上,晾衣绳上的衣裳破布一样散在墙角,草垛上。
门槛石上,顾良才耷拉着眼皮靠坐在门上,削平得只剩一节腕骨的手抱着一个酒瓶子,好像还没酒醒。
顾若扫一眼院子,心里更沉,她摔下背上的背篓便冲进堂屋,拐进了右边的厨房。
没了。
三百五十一块五毛八,她读书的钱,没了,不见了。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黑云聚拢,只有一扇小窗的厨房乌麻麻一片,顾若趴在灶边,把烟囱下面塞的几块砖全掏空了,底下的土都刨出来两寸,也没看到她拿小瓦罐子装的钱。
心里强烈的不安落成现实,她攥紧手里的铁锹,起身又冲了出去。
“顾何友人呢?”
“那畜生人呢?”
顾若跑到门口,眼里冒火,恨不得杀人。
院子里,顾良才好像睡着了一样,过了会儿才掀着醉出血丝的眼看了看她:“找他做什么?”
“赶紧把钱拿出来,不然这房子要被烧了。”
“拿屁!”
“哪有钱?”
“哪有钱!”
“全被那龟儿子拿走了!”
“他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啊!”
赖桂枝拖着脚走进院子,看着顾若攥着铁锹绝望的样子,最后那一丝期待也没了,她站不稳的靠在门上,眼里的泪不住往沟壑填满的脸上滚。
“这要怎么办,拿什么还,拿什么还啊,以为今年能好点的,能好点的啊!”
“怎么办,怎么办,问你啊!”
“要不是你回回给那畜生擦屁股,他会一次次变本加厉成这鬼德行?”
“还不是你们惯的。”
“你只知道压榨我,我连上个学都得求你!”
顾若恨得双眼红透。
她不明白,自己是造了什么孽,要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酒鬼爸赌鬼哥都被她碰上了。
三百五十一块五毛八,再加上她不得不交给赖桂枝的二百二十六快七,五百多块,她辛苦挣了大半年。
她高中毕业,却没有城市户口,这两年国营单位效益又差,她在镇上县城都没找到工作。
为了挣钱,她夏天跟着收粮队的去割稻,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手上都是稻草叶子割出来的口子,脸被晒得脱皮,天冷了,收粮队散了,她起得更早了,凌晨四点就起来,挑着快一百斤的菜走一个小时路去镇上卖,从秋天卖到冬天,从满手的菜浆到满手冻疮,她挣得很辛苦,就这么被一个强盗小偷给偷走了。
凭什么!凭什么啊!
她很小心了,知道房间不安全,哪怕挂锁都没用,她在厨房赖桂枝藏钱的废灶灶头的烟囱下面挖了个坑。
里面常年堆着柴灰,就算赖桂枝去找钱,也不会注意到烟囱底下,但还是被偷了。
“他为什么不去死啊!这种祸害人的畜生为什么活在这世上!”
顾若实在气不过,拎着铁锹就要出去找人。
赖桂枝看见她一副凶煞的样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拉住了她。
“做什么去?”
“你想做什么去?”
“你别乱来!他是你哥!他是你哥啊!”
赖桂枝实在太怕了,这几年家里变故大,这个本来就有主意的女儿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左,她是真会动手的,顾良才脖子上那条疤现在还和蜈蚣一样爬在那呢。
“你回屋,回屋去,那些人进过你屋,你进去看看少什么东西没,收拾下。”
赖桂枝一个劲儿推顾若要她回屋,她不可能由着她出去找人。
万一找到了,她可能两个孩子都没了,到时候她怎么办?
这辈子靠谁去。
死了都没人给她烧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