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112节
一阵触电感的酥麻从尾椎骨一路上移,许栀和僵坐着身子,尽量稳着嗓音问。
陈允渡像是笑了一声,贴在鬓边几根碎发水干了,被他的呼吸扬起,轻柔地蹭着她的脸侧。
像一根羽毛,不是已经长成的、如树叶一般的宽羽,而是雏鸟身上细软的、鹅黄的绒毛。
许栀和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尽量去忽视自己肩头的触感与重量。
陈允渡漫不经心地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像是借助马车的颠簸将她顺势揽入怀中,他轻声说:“栀和记性不好。”
语气平静,是叙述,亦是疑问。
他的距离靠的太近,许栀和被他的嗓音蛊惑,大脑如同一片浆糊。
半响后,她总算想明白自己之前说的一句话是:既然好看,你可要多看看。
现在,他听了她的。
许栀和想通之后,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陈允渡的脸,心中雀跃。
没有人不喜欢被夸好看,许栀和自然也不例外。陈允渡用实际行动告诉许栀和,她今日是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
她开心。
掌心的温度节节攀升,马车行进过程中吹起的风扬开了帘子,透进来一股清风,以及混着小瓣的桃花。
这个时节桃花盛开,花落如雨。许栀和忽然伸手,托住了一片从马车外面钻进来的桃花。她不敢用力挤压,怕将这瓣脆弱的桃花伤到。
半盏茶后,马车到了大相国寺门口。
陈允渡先下来,伸手去扶许栀和,下来后,车夫与陈允渡打了声招呼,牵着马车去一侧茶摊的马厩饮茶等候。
街上人流如织、车马辐辏。
身为大宋的“皇家寺庙”,大相国寺无疑是极其壮观的。朱漆门高逾三丈,鎏金匾额“大相国寺”四字乃御笔飞白。
两侧经幢浮雕八部天龙,宝顶吞脊兽昂首睥睨。入得三门,六进殿宇沿中轴次第铺展,重檐歇山顶的大雄宝殿巍然居中,九九八十一颗金钉镶于殿门,鸱吻衔七宝璎珞,垂脊列十尊伽陵频伽金翅鸟,振翅欲飞。
许栀和第一眼便被大相国寺的壮丽外观惊到,她在心中暗自惊叹,后面被陈允渡牵住顺着人流往里走,才回过神。
今日的大相国寺,依旧香火旺盛。
台阶共分为十步,两侧有接引的小沙弥,每见到一位香客,都会奉上一朵花。他们对这样热闹的场景习以为常。
许栀和捧着那朵属于自己的花,怕捏在手中坏了。刚好前面也是一对前来看花的夫妻,只见妻子微微俯身,将头侧去,丈夫接过花,将其插在鬓发之间。等妻子佩好花,她反过来帮相公,直到两朵花都簪上。
魏晋之后,文人墨客素爱簪花,因此满场无一人疑虑,只会心一笑。
陈允渡顿下了脚步,许栀和如有所感,微微垂眸,方便陈允渡的动作。
一朵轻飘飘的花朵被簪在了她的头顶,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真想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现在是何模样。
簪好她的,许栀和反过来,踮脚帮陈允渡戴上。
也是戴完之后,许栀和才对江左风流有了更为明显的认知。少年玉面朗月,眸如远山,身上长衫清雅,便是称其为王谢走出的世家公子,也没人会疑窦。
步入大相国寺后,于正中央有一个香案,里面燃着大大小小数炷香,身穿黄袍的和尚站在香案边,吟诵着《法华》与《楞严》。东西廊庑延展二里,五百罗汉堂内檀木金身罗汉或怒目降魔,或拈花含笑,衣袂褶皱间暗藏雕刻经文,正谓“发丝入刀,佛心见性”。
大相国寺占据了汴京城一座完整的丘山,寺庙楼阁依次向上攀援,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见半山腰突出的一处亭廊,以及闲适散步的香客。许栀和顺着香案朝上看,看见了半山腰往下绵延,树木虬立,一片纷然如白雪。
杏花,一望无际的杏花。
陈允渡来过一回大相国寺,对里面的布局还算熟悉,他牵着许栀和的手一路穿过人群,从偏殿的长廊走过。
前院按理说是没有杏树的,但是地上随处可见斑驳的杏花花瓣,小小的、像一片指甲盖的大小。有些则落在廊栏上,星星点点。
他们先去了大相国寺的正殿。
正殿巍峨,梁栋高耸,正中的佛祖塑金身,垂眸慈悲。两侧跪满了念经文的僧人,又不止是正殿,大相国寺二十四佛殿,三十六律院,六十四禅房,随处可见念诵经文的和尚。
在这样声势浩大的氛围中,即便许栀和不信佛陀,也忍不住为之触动,庄肃再庄肃。
他们越过两侧念经的僧人,跟在前来礼佛、赏花的香客身后,依次叩首,添香油,方丈会低吟一句经文,有香客不知其意,尴尬笑笑。方丈亦习以为常。
轮到许栀和与陈允渡的时候,方丈也说了一句,许栀和听了一会儿,大约是句“无病无灾”的美好祝愿,她欣然接受,然后有些惊讶地看着陈允渡接上了那句经文。
他说得流利,方丈有些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这位方丈是慧能法师的大弟子,号为圆清,如今已经六十有余,常年浸染佛香,整个人平和又从容。
圆清方丈看着两人叩礼完紧紧相携的手,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嘴角露出了一个温和、宽容的笑,虽然经文是陈允渡答上来的,他却想将这份机缘、或者说这句箴言送给他身边的姑娘——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后面的几位老香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以现在圆清的地位,能得他亲口赠言,可谓是少之又少。这位小姑娘究竟有什么特别,能让圆清方丈放弃了禅语佛经,转而赠一俗世之言?
许栀和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诸多视线,或好奇、或艳羡,但她没有回头,而是与陈允渡一道完成回礼。
这句话她并不陌生,家中敞开的《论语·微子》篇中,她就曾经看到过。
后面的人很多,陈允渡与许栀和听了箴言,并未久留,而是一道折出去,去寻杏花。
有来过一次经验的陈允渡带路,许栀和放心地跟着他身后走,在脑海中回味着圆清方丈刚刚说的话。
这句话能包含的意思很多,可能是说她从前在许府不尽人如意的生活往事随风,此后人生灿烂光明,但再往深处想……
是说她的前尘。
许栀和不信鬼神,却在这一刻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大相国寺如今最德高望重之一的圆清方丈,从已经圆寂落下舍利的慧能法师接过衣钵,他是否真的会看破人世,也看透了她的来历?
她心底不知道答案,掌心微微泛出冷汗。
陈允渡自然感受到了掌心的濡湿,他忍不住侧头去看许栀和,询问:“是冷吗?”
两人正在往大相国寺的山上走,山上不比下面有殿宇楼阁遮挡,冷风阵阵。
“不是。”许栀和咬唇,抬头看着陈允渡的目光。
他的目光褪去了初遇时的青涩、躲闪,转而变得坚定,温柔,比绵延了一座山丘的杏花更加缤纷。
被他凝望,会有一种从骨血深处体味到“被爱”的感觉。许栀和忽地释怀,露出了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
圆清法师没有点破她,就算点破了,往事不可追,她有什么好担忧的?
站在这个高度,已经可以看见纷繁的杏花。初次见到的香客满是惊艳,而虔诚拜佛的香客只触动一瞬,转而继续沿途念诵经文,恳求漫天神佛保佑家族繁荣昌盛,家人康泰。
在这一刻,浅淡的香、清凉的风、袅袅的香火,温暖的阳光,无一不说明——她正在当下灿烂地活着。
第76章
半山腰上,早已经人挤人地站满了。
陈允渡与许栀和来得算早,等前面看花的香客离开,上前一步,站在了长廊的尽头,护栏外,是离地十丈多的高度,杏花和庙宇混杂在一起,可以看见花树下攒动的衣摆。
再往远处望去,是大相国寺的假山流泉置景,蜿蜒流水,亭台水榭,石桌围谈,一时间热闹非凡。
许栀和站在长廊尽头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微风吹拂过自己的脸,眼底笑意粲然。她朝着漫山的杏花展开双臂,将花香揽入怀中。
双臂舒展,仿佛将自己当成了一树杏花,与自然万物容为一体。吹过杏花的风吹起她宽大、飘荡的衣袖,仿佛下一秒就要踏风而行,随空而去。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旁边的几个年轻姑娘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惊,先是后退一步,半是不解半是迷茫地看着许栀和的动作,她们压抑地想要提醒许栀和“姑娘小心”的冲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渐渐的,有几人被她的动作吸引,情不自禁学着许栀和的动作。
……
山脚下,陪着陆国公夫人来此烧香的陆书容没错过半山腰的动静。
半山腰上,像是一片集聚的风筝,再定眼一看,是七八个迎风站立的女子,她们笑声恣肆,远远地,落到陆书容的耳中。
也落到了陆国公夫人的耳中。
陆国公夫人抬眸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她严肃、不苟言笑的神色更加冷漠了几分,像是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她并没有偏向哪一边,而是目光落在大雄宝殿,随侍左右的陆书容和柳嬷嬷同时出声。
柳嬷嬷的嗓门大,盖过了陆书容温软的嗓音,后者像是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默默闭上了嘴。
“夫人,是半山腰的小女郎。”柳嬷嬷说。
陆国公夫人听着散在风中的笑声,只觉得这笑声嘈杂刺耳,和庄重肃穆的大相国寺格格不入,她像是在和身旁的柳嬷嬷抱怨,小声说:“寺庙重地,这般喧嚣,当真没分寸!”
柳嬷嬷顺着陆国公夫人的话往后说:“夫人莫要生气,这几日杏花开放,来的年轻香客多了些。等花谢了,自然就清净了。”
陆国公夫人这才被安抚到,她目不斜视地走到了大雄宝殿中,和沿途的佛陀俯身行斋礼,姿态虔诚,与先前皱眉斥责的姿态宛如两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了圆清法师的面前。
陆国公夫人信佛,看见圆清法师,脸上布满笑容,寒暄之后,拿了蒲团跪在功课中的沙弥后面。
陆书容不信佛祖,只是孝道和多年的习惯使然,现在见她跪在地上准备诵经,轻声请辞:“母亲,女儿去后院禅房更衣。”
陆国公夫人冷淡地翻开了一页经书,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允她出门。
等陆书容的身影消失在大雄宝殿中,她才转头看向柳嬷嬷,语气冷然,“每次到了大相国寺,她都借故更衣离开,到底耐不住性子。她父亲、兄长在外面拿命博前程,只让她在家中念诵经书,抄抄经文,都做不得?”
柳嬷嬷看着胸口剧烈起伏的陆国公夫人,伸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夫人莫要生气。姑娘毕竟年少,哪能耐得住性子?半山腰上那群女郎笑声朗朗,姑娘被吸引过去,也是情有可原。”
陆国公夫人还欲说些什么,忽然看见最前带人诵经的师父抬眸望着这边,目光平静,沉沉如深。
她不敢再说,连忙收敛了准备脱口而出的话,专心致志继续念诵。
师父又朝着这边望了一会儿,见再无旁的动静,才继续持礼默背。
另一边,出门的陆书容顺着山上的路走。
原先在半山腰长廊上展开双臂的嫩青色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过学着她的娘子、姑娘不在少数,有些大大方方,有些略带羞涩,不过最后都在亲友的劝说下试了试。
侍女南水跃跃欲试地看着面前的景象,小声对陆书容说:“姑娘,咱们要不要试试?”
陆书容的目光扫过飘荡的衣袖,微微摇头,“此举孟浪,不合适。”
她心中虽然好奇,想过来看看,却不会真的在众目睽睽下做出这样的举动。南水觑到自家姑娘的反应,只好熄灭了自己想玩的心思,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不敢乱张望。
茫茫人海中,要找到刚刚的女子谈何容易,陆书容穿过人群,朝着杏花低处走。
南水跟在她的身后,隐约直到姑娘在寻找什么,但具体在找什么,她不知道。她踮起脚尖朝远处望了望,凑近自家姑娘的身边低声问:“姑娘,你看什么呢?”
“青色衣裙的姑娘。”陆书容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南水迟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