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116节
好在,眼前就有现成的可供照抄。梅尧臣身为国子监博士,又有培养学生的经验,与其自己想秃噜皮,不如去观察梅尧臣的行事准则。
许栀和询问了一番陈允渡,平时和梅公如何相处,陈允渡一一作答,并用了一个小例子说明两人牢不可破的关系——
陈允渡出身农家,家中临河靠山,风景宜人,又处在鱼米之乡,家中薄田数十亩,小有余粮,衣食无忧。可家中无一人读书,他因此错过了寻常儿童的三岁启蒙,直到五岁才遇见从汴京城返乡的梅尧臣。
当时的梅尧臣刚弱冠不久,才华横溢,还带着略显憨傻的书生意气,考中进士之后,一心想要为民做些实事,但当时处于现任皇帝即位初期,和刘太后二圣临朝,两位在朝堂最高决策时候多有纷争,他一心效忠现在的官家,但始终没能得到很好的重用。
梅尧臣负气还乡,见到彼时五岁,在田野中树荫下等待着父兄农忙的陈允渡……当时的陈允渡唇红齿白,被养得极好,梅尧臣念及在京的谢氏和长子,心生欢喜,主动问起姓名。一问怔愣,允渡,允渡,可正是他当年见人生子,一时兴起取的名字。
当年的他雄心壮志,现在他苦闷不得解,中间五年岁月,将一个还需要人抱着的襁褓婴儿变成一个小小的玉面小童。梅尧臣心生感叹,蹲下身与他持平,目光坦然带着笑意,问陈允渡:“——你可愿同我学书?”
陈允渡的描述客观准确,甚至能将那日的天气,田中麦苗的高度,村口吠叫的大黄狗有几只都说得一清二楚,许栀和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似乎跨越了十四年的时光,见到树荫下安静等待家人的小陈允渡。
梅尧臣的那句话,她将其命名为“影响陈允渡一生的一问”。不过很快她又想到,或许即便没有走上科举取仕的路子,他在农桑、打猎领域也未必会逊色。
五岁的陈允渡被梅尧臣手把手地带着写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字,许栀和倒是想复刻,但是梁影和陆云阔早就过了启蒙之年,她想要成为两人在书画路上的引路人已然不可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从一个稚子开始教起太过于花费时间,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光阴,有经验的才更好上手。鱼和熊掌不可得兼,许栀和虽然遗憾,但也能想得开,她相信自己的识人能力。
梁影和陆云阔每一幅图都很用心。纸墨价贵,她们将一页纸的边边角角都画满了,一张比一张干净利落,肉眼可见的用笔粗细能够得到妥善的控制。
她将画作放下,抬眸看向已经吃完了胡饼,正不安的两人,然后点头:“很不错。”
梁影和陆云阔松了一口气。
许栀和从袖中拿出了一段事先准备好的文字,她将《楼兰观》中的对戈壁、胡杨和绿洲、草原的描写互相结合,根据人的行动轨迹,一路体会着南上的风光,有些语焉不详的内容,她则在原基础上根据记忆进行补充描述。梁影和陆云阔可以在这段文字中不断揣摩,从中选择自己需要的内容进行创作。
一幅画,一幅有故事的画,长期锻炼,就算没有蓝本,也会自带一种沧桑辽阔。
许栀和明白这个道理。比如夏花之绚烂,但如果缺乏故事的支撑,它的美浮于表面,众人会在花谢的那一瞬间被新的事物吸引。但花魁夫人以“牡丹”为蓝本,为其赋予一个和其他花不一样的故事,使得世人在见到牡丹时产生别样的感觉。
或许她现在捕捉的,和正在做的,就是捕捉到一丝别样的感受。
两人正在阅读,许栀和没有盯着,她在二楼转了一圈,常家书斋的藏书富足,她沿着台阶走下来,正在和店小二磕着瓜子说笑的掌柜见她下来,连忙呸呸将自己口中的瓜子皮吐出来,殷切地走到许栀和的身边,询问:“可是有什么需要?”
许栀和说:“楼上藏书丰富,我可以翻阅吗?”
“自然可以。”掌柜连连点头,毕竟当初主家和话语明明确确:要尽力满足许娘子的一切需求。
不过是看旧书,就算许娘子提出看这些新书,他亦不会拒绝。
“多谢。”许栀和弯了弯嘴角,认真向掌柜道谢,后者略带拘谨,转念想到主家和隔壁街道的掌柜大力赞扬许娘子为人亲和,壮着胆子说,“姑娘可曾听说过杭州一带传来的消息?”
许栀和见他神神秘秘,心底也生了几分好奇,主动询问:“什么?”
“听说杭州出了个一布衣老翁,古稀高龄,弄了个陶泥字印刷,和从前木板上刻字相似却也不同,一千陶泥,称天下无有不可印之书。”掌柜笑得上唇处的胡须一抖一抖,显然十分喜悦。
印刷和书斋的生意息息相关,现在的木板刻字,耗时久远,且只能印同一个类型,现在出现了一个一个的陶泥方块字,想要印什么内容,只需要打破重组即可,这可是大大的方便。
掌柜今年四十有余,看过不少手抄书,也看过不少木板刻书,这样新颖的东西,他亦十分好奇。只一点不好,若是人人都学会了,那以后书斋定然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抢占生意。
他喜忧参半。
但这对于许栀和而言却是百利而无一害,书的名气越高,日后就算时描金点染画法在京城贵人中失去了兴趣,也依旧会阅书人买下,算是加了一层保险。
她听说后,只是对掌柜口中的“布衣老翁”十分讶然——原来这个时候的毕昇,已经垂垂老矣。
有梦想当真什么时候都不晚。
许栀和又与掌柜说笑了几句,转头上了二楼。
二楼的两人已经开始动笔,许栀和放轻了自己的脚步,远远地观望了一眼,紧接着就开始在旧书堆里寻找自己想看的书,等找到,她自取了书,寻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倚在窗棂。
楼下,人声如沸。
春光明媚,马行街上行人如织,茶楼饭肆人最多,成衣铺子、粮油铺子、胭脂铺子其次,偶尔有几个书生打扮的人并肩走入书斋,片刻后抱着自己想要的书出来,兴高采烈。
许栀和看一会儿,就会习惯性地向远方眺望一会儿。灰羽的鸟雀并肩划过长空,栖息在灰瓦的檐角,几乎容为一体。不等它再次飞起,几乎很难寻觅到踪迹。
也只有站在二楼,才能看见汴京城一望无际,房屋相接,绵延数十里开外。
等一本书看完,伏案的两人也堪堪停笔。陆云阔见梁影比她早画完,却并没有急着与许栀和说话,心中更生了几分好感。
再确认之后,两人同时喊了许栀和。
“许娘子,画好了。”
许栀和正在找下一本书,闻言走到她们身边。同样的一段文字,两人选择的内容完全不一样,梁影更喜欢抓住行人的神态和宽大的背景,陆云阔则更喜欢细节,她画的鸟雀、花朵、甚至骆驼,栩栩如生。
各有所长,妙哉妙哉。
她另起一张白纸,将两人不足的细节重新勾画,两人看得很仔细,等她一停笔,立刻重新拿了纸。
不知不觉到了午时,许栀和准备启程回去,临走之前,她嘱咐两个人,“以后如果天气合适,日日来此练画,我三或五日过来一趟。”
梁影和陆云阔应下,见她要走,起身目送,像是随时等待她一离开就继续落笔。
许栀和也没劝阻,两人逢变故又逢机缘,就算劝她们不必担心,她们也无法做到真正安心。她走到楼下,走到柜台前的掌柜面前,递出去一两银子。
给银子的时候,许栀和满脑子还好现在她银子还算富足。
掌柜有点呆滞,半响问:“许娘子这是何意?”
“梁影和陆云阔废寝忘食,午日的时候,我想托掌柜代为照看,”许栀和提供不了两人从前父兄俱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中,她愿意帮扶一把,“也不拘泥什么,午日两张饼即可。”
掌柜闻言,笑说:“原来是这样!许娘子对两位姑娘真好。许娘子放心吧,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他每日和店里的小二也会就近买些饭食填饱肚子,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多照顾两个人罢了,不是难事。
不过让他意外的,还是许娘子为何会对从前从无交集的两人这般掏心掏肺……或许就是她这样待人处事的风格,才能结交到主家吧。掌柜迟钝地想——这世上大多是锦上添花的多,像许娘子这样凭借着看人的眼光就雪中送炭的,可真不多。
但如果有朝一日,楼上的两位姑娘功成名就,所带来的好处也是十分明显的:有人在你声名显赫时慕名而来,自然也会有人不计你现在深陷囹圄帮你一把,这两者的情谊如何取舍,人人心知肚明。
掌柜想完,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和从前自己只是做杂工的,被老掌柜赏识提拔有异曲同工之妙。到现在逢年过节,他都要例行去老掌柜家中请安问礼。
目送许栀和离开后,掌柜将接过来的二两银子放在柜台前,又瞥了一眼上二楼的木梯,对店小二说:“去,买两碗馄饨过来。”
对面的馄饨铺子一碗素馅的馄饨只消八文钱,肉馅略贵些,要十文钱。刚刚许娘子说了照顾午时,他在心中估算了下,若是以一个月为期,每日二三十文左右。
店小二正在抹书柜上的灰尘,听闻掌柜的话,也没多问,将抹布往柜子前一放,招呼了一声,转头离开。
书斋就那么点大,他都听见了。
回来的时候,馄饨还冒着热气,他手掐着碗沿和碗底,尽量避开最烫手的碗身部分,端到了二楼。
“二位姑娘,这是许娘子吩咐送过来的。”店小二将馄饨放在桌边,说。
梁影和陆云阔立刻站起身,“许娘子还没离开?”
“离开了,她托我们掌柜照顾你们午食。”店小二说,“这馄饨刚出锅,烫手,你们小心些吃。等吃完了,送去一楼。这还得还给人馄饨铺子呢。”
……
许栀和保持着三五日去一趟书斋的频率,有时候三天,有时候五天,不固定。
偶尔她会突然灵机一动,说去就去,两人也从无懈怠。
如此坚持了三个多月,两人对画作的理解显然更上了一层台阶。
在许栀和提出的物什中,她们会根据自己的特长有所取舍,像梁影,更加倾向于画出仕女图一样的画面,陆云阔则更加喜欢画出不同的景观,以及各种憨态可掬的毛兽。
许栀和有意识地加强两者擅长领域的训练,她不吝啬夸赞——主要是两人实在是太省心了。从勤奋、天资、她找不出任何毛病,对待她,也向来礼遇有加。端午时候,两个人不知道在哪里捧了一捆新鲜地、还滴着水的艾叶和茼蒿过来,端端正正给巷口小院的门上系上艾草包,另一个人则端着一箩筐的粽子,个个模样精致,凑近闻甚至能闻到粽叶的清香。
虽然还没有正是行拜师礼,但常稷轩、常庆妤和马行街的书斋掌柜都心知肚明:三人虽然不是师生,但胜似师生。
六月底的时候,汴京城俨然和火炉差不了多少,每日午时光是从巷口小院走到常家书斋,她都会像一根快要蔫的草叶,被阳光吸去所有水分。
原先的热茶换成了放了冰块的酸梅饮子,在炎炎的夏日中最消暑。许栀和每次到了常家书斋,都会要一碗清凉甘润的酸梅饮解渴。
许栀和怕热,来书斋的频次从三五日交替,转变为固定的五日。
熟悉之后,陆云阔的话越来越密集,有什么不清楚的,会大咧咧地询问如何纠正,神态之中更像是当初无忧无虑的少女。梁影依旧维持着姐姐形象,高冷,但说话谦和,温柔有礼。
梁影见许栀和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将帕子递给她。
许栀和道了声谢,接过她递来的帕子将额头的汗水一点点擦拭,看完两人这几日的练习,想到是时候可以交给她们上色的技法了。
和线条一样,许栀和依旧还是奉行从实操开始的理念,将她们从前的线稿找出来,示范,然后让她们动手。
汴京城最擅长跟风,在描金点染技法火了之后,立刻有不少画师开始模仿,画面内容粗糙,但胜在价钱低廉。常庆妤几次看见,愤愤和许栀和说了一下午——虽然画面远不如许栀和的精致,色彩分明,但是对于那些跟风的达官贵人来说,已经足够。
常庆妤对此毫无办法,这汴京城那么大,她总不能一个个找上门去,喊人家不准再卖。
打又打不过,现在常庆妤的愿望就是,能在今年除夕之前,梁影和陆云阔能够独立出画……反正这部分的银钱注定要被分割,倒不如被自己收了。
打不过就加入,这也是常家多年营商的经验总结。
许栀和看着梁影和陆云阔,很有一个农夫看着快长成的稻谷、或者白萝卜的心态,按照这样下去,很快,两个人就能独立作画。
白萝卜快长成了。
正好许栀和新完成了一批画作,便想着明日去常府的时候,喊上两人一道过去看看画。
天气炎热之后,许栀和不再靠近窗棂感受迎面的热气,钻入了书柜后面躲热。
她一边喝着手边的酸梅饮,一边看着书,旁边传来梁影对陆云阔说话的声音:“你少喝几碗酸梅饮,这都第三碗了。”
陆云阔吐了吐舌头,“可是许娘子也在喝哎。”
酸梅饮是书斋自己熬的,掌柜小二能喝,来书斋买书,累得满头大汗的书生也能喝,且大多是喝不完的状态。一开始陆云阔还不好意思,但时间久了熟稔起来,她褪去了一开始的拘谨,开始随性所欲做自己。
陆云阔说:“梁影姐姐,你敢对许娘子说吗?”
梁影:“……”
她突然有些怀念两人还不是很熟,还很拘谨的时候。
陆云阔趁着梁影没注意,快速将口中的一碗喝掉,然后装的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最后一碗,再不多喝了。”
梁影盯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像是热的,半响移开了脑袋,“随便你。”顿了顿,补充道:“明日最多两碗,不可多饮,否则日后那几日,有你苦吃的。”
陆云阔还没来癸水,不像她已经十四岁了,懂的更多,要是现在受了凉,来癸水那几日可不好受。她们现在同样在许栀和的身后学习,于情于理,她算是半个姐姐。
听完两人全程交谈的许栀和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碗。虽然梁影的那句话并不是在提醒她,但她还是觉得背后一紧。
其实吧吃凉的吃冰的要看个人体质,有些人吃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但有些人不是这样,比如她,下腹一坠一坠的疼痛。
更坏的消息是:她癸水就在后面几天。
许栀和不再贪凉,将茶碗放在旁边后,有些欲盖弥彰地伸手,试图用温热地掌心一路暖到小腹,刚贴上去,她又有些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窗外的蝉鸣嘶哑,风中带来夏日热浪的气息,许栀和背靠着书柜,睡了一觉。醒来后等待夕阳落日,才走到两人身边,对着画面加以修改。
等到合适的时机,她还想给梁影和陆云阔放一个“暑假”,等七月始,再天天这般高强度地来回,中暑了可不划算。
许栀和没有现在就说,离开之前特意叮嘱,“记得明日别来书斋,去一趟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