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130节

  在他的挚友面前,说长辈不关心他,他是想在自己面前讨关心,还是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明礼说:“我懂,三舅舅腿伤快要痊愈,圣上的旨意估计要不了多久也该派下来了,三舅舅如今人贵事多,明礼就不应该来叨扰的。”
  许栀和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的茶香。
  一直淡定的魏清暄被踩了痛脚,扶额苦笑说:“你可别提这件事了。”
  他腿上快要痊愈的消息被自己兄长一封折子送到御前,便是想要趁着病中多休息一会儿都不能。比起日日点卯,他更喜欢这样随性垂钓、赏花的日子。但家里人并不这么想,甚至他最贴身伺候的小厮,也会觉得腿伤是他不可触碰、触之即伤的伤心事。
  他们竭尽所能地避开双腿健全地行事,避免自己的行为刺激到魏清暄,而忽略了魏清暄数次的强调——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真的不在意!
  他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因公腿伤,官家表示慰问,赠了不少银钱以示慰问,甚至比他勤勤恳恳当值的银钱更多。每日无需睁眼便是一堆卷轴,只需要担心早膳吃什么,午膳吃什么和晚膳吃什么。
  神仙莫及的日子,终究会随着他腿伤一点点康复而远去,有时候魏清暄甚至想装病算了,但面对兄长淡漠又威严的目光,不敢造次。
  “说吧。”魏清暄偏了一下脑袋,束住长发的竹枝三片竹叶轻微晃动了一下,他问:“趁着现在我还闲着,想做什么坏事?”
  明礼得到这句话,立即切换了自己的表情,笑眯眯地看着魏清暄,“哪是什么坏事啊?只不过是书院食堂的菜色太难吃。”为了作证自己说的话,他流利地背出了闻夫子写的两首诗。
  “三舅舅不信我,总应该信闻夫子吧?”明礼一本正经地开口,“闻夫子都觉得难吃,可见食堂当真需要整改。”
  魏清暄明礼铺垫半响,只为了给出这么一个结论,顿时有些无语凝噎。
  “既然如此,便和判监事反映此事啊。”
  这问句正中明礼的下怀,明礼说:“我请求闻夫子和判监事反映此事,闻夫子却告诉我,食堂和判监事关系匪浅,怕是不会愿意轻易改动,我实在没有旁的法子,才过来问三舅舅的意思。”
  “什么问关系?”魏清暄睨着他,“判监事和食堂有干系,你不过是想借着我的名头,趁机换一批人。”
  明礼张了张嘴:“三舅舅,你都看出来了啊?”
  魏清暄:“我又不瞎,自然能看得出来。”
  其实有一点不对,明礼一开始没想过借助三舅舅的势,而是打算蹭蹭二舅舅。
  不过看着面前人的脸色,明礼识相地没有开口,接着道:“三舅舅,你帮帮我吧?”
  魏清暄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敲,“判监事照拂家中人,并不算什么出格行为,以势压人故然可以帮你争取到这次机会,但是你清醒一点,现在的应天府尹是你二舅舅!”
  许栀和正在剥葡萄的手微微一顿,然后诧异地看向旁边的秋儿和良吉。
  秋儿一脸茫然,然后仔细比对着相貌,最后得出结论,两兄弟看着像是一家的。
  依稀中,许栀和忽然想起衙役那会儿说的话:当今应天府尹是汴京魏家的二郎魏清晏。魏清晏和魏清暄……原来明礼挂在嘴边的舅舅,竟然是这两人。
  魏清暄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眉眼来往,而是用一种你我心知肚明的语气说:“若是找不出合理正当的理由,你二舅舅什么性格,不必我再说了吧……这样,你若是能取得你二舅舅的首肯,我便去帮你出头。”
  明礼哭丧着一张脸,“就是因为和二舅舅说不通,我才退而求其次来找你。”
  要是能说服他,他还来找二舅舅做什么。
  魏清暄将一颗葡萄在掌心捏碎,晶莹的果汁溅了几滴,他像是气笑了,但语气依旧轻柔:“什么叫作‘退而求其次’?”
  明礼捂住自己的嘴巴。
  糟糕,嘴快了,将自己的心里想法暴露了。
  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有说。
  魏清暄看着旁边端端正正坐着不说话的三个人,忍住了自己直接把人驱赶走的心思,“说白了,没有合理正当的由头,此事虽非不能为,但不可为也。”
  许栀和看着恨不能将自己埋到地底下的明礼,心中升起一抹同情。
  他们和明礼是同伙,现在却只叫明礼一个人承担,实在不是伙伴所为。
  刚刚明礼可是亲口说了,他们是友人……自当应该共同进退。
  “书院食堂,难吃便是原罪,这样的理由都不够充分吗?”许栀和嗓音沉静,她的手指紧紧握住自己的衣裙,“还要怎样‘正当’的由头?”
  魏清暄怔了一瞬,目光从自己冒着傻气的外甥身上移开,落在了他只在初见时候微微好奇,然后又打消了念头的许栀和身上。
  许栀和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他,澄澈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还请魏先生明说,什么才叫做合理,又什么才叫做正当?”
  魏清暄沉默了一会儿。
  按照现在的规律,自然是判监事重新换人,或者是有更位高权重的人看上了书院食堂小小的一亩三分地,这样才会产生变动。
  又或者,食堂的管事有负面的事情,或者是和判监事的关系并非正当。
  他口中酝酿着说辞,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整理出一套听起来可以更冠冕堂皇的说辞。
  魏清暄笑了,他用帕子将自己手上沾着的葡萄汁水擦去,粘腻的果汁并非帕子可以擦去,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池水边俯身掬了一捧水。
  冰凉的水浸润过他的指尖,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许栀和正在问着他一些官场上应当心照不宣的事情。
  心照不宣的事情,如何能宣之于口,它本身就是一种悖论。
  他洗完手,神思也清醒了一些,他站起身,站在水榭的边缘回头看她:“那许娘子以为呢?”
  “在其位谋其事,判监事既然用自己的权职之便为本家创造了机会,本家也应该把握机会尽心尽力,正如当官一样不可阳奉阴违。”许栀和说得很慢,像是一时兴起,一边在脑海中思考一边缓缓叙述,“可现在本家占优而渎位,自然应当——有能者居之。”
  魏清暄还是第一回听见这样的论调,将官员的荫蔽和官员本身的行事作风相牵扯。这样的论调莫说是他,即便是兄长,乃至理政二十六年的官家听了,也会觉得新颖和意外。
  明礼一脸崇拜地看着许栀和。听了东家姐姐的话,他才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混混沌沌地想要表述的东西是什么了。只不过他概括能力不如东家姐姐,讲不明白。
  “继续说。”魏清暄道。
  许栀和的心脏砰砰直跳。
  她说第一句的时候只是顺着自己的想法解救被强权、心照不宣的官场处事之道压制的明礼,可第一句说出口后,后面的话仿佛也顺理成章了起来,她确认了魏清暄眼中“说错了也不会如何”的鼓励,略顿,接着说:“如果府尹因为这样的心照不宣而庇护现在的食堂,才是真的好恶不分,乃至庸碌。”
  明礼唰地一下站起了身子,想要挡在许栀和的面前。
  别看三舅舅有时候还会和二舅舅攀比一番,但真遇到了事情,三舅舅又是一个唯二舅舅马首是瞻的性子。许栀和这样说固然直白解气,但也有概率会惹恼三舅舅。
  “三舅舅,东……许姐姐是我朋友,你可不能真计较。”
  “你挡什么?若我真要送许娘子去应天府衙门,你拦得住我?”魏清暄走到明礼的身边,伸手将他的脑门移开,然后看着许栀和,微微笑着说:“许娘子的一番话叫我别开生面。”
  许栀和见好就收,没有更加尖锐地说什么,她牵起一抹故作洒脱的笑,然后说:“实不相瞒,我和明小郎君在家中食肆相遇,几饭之缘援以为至交,后来听他说书院食堂,才动了这般心思。”
  明礼想要说什么,却被魏清暄拽到一旁边,后者看着许栀和说,半响说:“许娘子倒是很坦诚。”
  许栀和说完自己想说的,忽然对能不能争取到应天府书院的食堂一事没了过分的热衷,反正现在经营好现有的和乐小灶和对面的铺子才是头等大事,如果能得到食堂,固然锦上添花,但若没有,也不损失什么。
  “今日冒昧前来,叨扰许久,”许栀和看了一眼水榭外的阳光,笑着对他说,“铺子中还有诸多事宜,先行告辞。”
  她转身之前,和明礼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示意他宽心。
  明礼想要跟着许栀和一道离开,但也知道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三舅舅说,因此只将几人送到门口,忧虑地问:“东家姐姐,秋儿掌柜,良吉大哥,你们记得回去的路吗?”
  “差不多记下了。”许栀和语气温和,“你既然到了舅舅家,好生与他说话,别因为食堂的事情伤了感情。”
  明礼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顿了顿,他接着说,“那许姐姐,我就不送你们了。”
  许栀和微笑颔首,“回去吧。我们三个人还能走丢了不成?你不必担心。”
  她的姿态太令人信服,明礼受到了鼓舞,他重重应了一声,折返回魏清暄的身边。
  他一定要告诉三舅舅,不是东家姐姐说的那样,不是她在他的抱怨中寻到了机会,而是自己希望和乐小灶能够出现在书院之中,是他还没有思虑周全就贸然提出,差点给了希望,又只能看着它一点点盖上灰尘。
  他的步子很快,泉水流淌的声音,树梢蝉鸣的声音,鸟雀鸣啼的声音,都化作了他耳边因为奔跑而带动的风声。
  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许栀和才慢悠悠地转头,脸上温柔坚定褪了个干净,她有些茫然地眨巴着眼睛,目前只能确定,从半山坡下去。
  然后应该怎么走来着?
  ……
  夜深日暮的时候,魏清晏从应天府衙回来。
  平日只在“清轩”活动的魏清暄罕见地出现在了正堂之中,魏清晏的目光扫过桌面上的各种糕点瓜果,心下了然,“明礼派你来当说客?”
  “什么叫‘派’,他分明是有求于我……”魏清暄不赞同地说后,正了正神色,“不过兄长,我要与你说的并不是这一件事。”
  魏清晏看着他,沉默了片刻,道:“你说。”
  魏清暄张嘴正准备说,话到了喉咙,他忽然起了一股警惕之心,道:“兄长要先向我保证,无论等下听到了什么,都不许生气。”
  这辈子他从未想过“庸碌”这个词会和自己兄长扯上关系,但今日两只耳朵都听见了,真有不要命的敢这么说。
  可偏生,他也不觉得有错。
  心照不宣的荫蔽,就一定是对的吗?
  第88章
  魏清暄说不上来,只能看向自己的兄长,希冀他能够帮自己解答疑惑。
  终于,顶着魏清晏平静沉着的目光,魏清暄还算仔细地说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今日明礼带着他的一众好友过来找我,希望能从我这边旁敲侧击,试图问清楚判监事和食堂的关系……本来这只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情,可偏生他带过来的许娘子问‘心照不宣的事情,就一定是对的吗?如果府尹只能看见俗成而忘记事情本身,乃庸碌之行’,兄长我知道这句话冒犯,但我私以为……不无道理。”
  见魏清晏眉说话,魏清暄接着说:“书院食堂本是小事,若不是那位许娘子言辞之中涉及到了兄长,我也万万不敢来找兄长。”
  魏清晏神色平静,听完后,问:“除此之外,还说了什么?”
  “后面就没说什么了。”魏清暄回忆了一番,诚实地摇了摇头,“她这人也是坦诚,说自家也经营着饭肆的生意,后来明礼找我说,是他出的主意。”
  魏清晏的脑海中浮现了一抹身影,半响他低声说:“知道了。”
  魏清暄盯着自己兄长的反应,见他说完,就好像将其抛在脑后,不准备继续理会,不禁出声唤停了他的脚步,“兄长!”
  “还有什么事?”魏清晏说。
  “许娘子虽然口无遮拦,但还请兄长念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不要计较。”
  魏清暄略顿,如实相告。
  虽然他在刚听到的那会儿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在这应天府城,竟然真的有市井小民敢说府尹是非不分?他当时也不禁起了一抹气恼,兄长从小苦读圣贤书,在馆阁,州府,应天府的三年,所到之处无不人皆称赞,晏相公曾经说:“魏家得清晏,三十年无忧矣。”
  “我看得出来,”魏清暄说,“明礼很喜欢那位许娘子……啧,真是可惜,若不是许娘子已经做了妇人装束,他们两人瞧着也是登对的很。”
  一个看着娇俏却温柔坚韧,一个看着清明但年少莽夫,一人身着杏粉,一人身着湖蓝……今日他远远瞧了一眼,还以为明礼学着他早早开窍,学着将喜欢的姑娘往家中带。
  魏清晏像是笑了一声,他说:“就明礼那遇事慌张、缺乏主见,甚至叫他背个书都要拉扯半天的性子?登对吗?”
  魏清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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