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141节

  张筠康挺直的脊背还是弯了下去,他默默看了一眼浑然不察的父亲,又看了一眼神色颇为无语的娘亲,最后绷着小脸埋在茶杯中。
  许栀和想笑,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看过张弗庸不为所动的神色,又偏头去看陈允渡。
  陈允渡好像笑了,但众人望过来的时候,他顷刻敛去了自己唇角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然后声音朗润道:“允渡受教。”
  面对妻子和外甥女的笑意张弗庸尚且可以忍受,但看见陈允渡一怔、张筠康更是整个人都埋到茶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在笑是不是?我问你是不是?还有张筠康,你抖什么?”
  陈允渡也没想到自己细微的举动会引起张弗庸的注目,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汤昭云道:“分明是你自己说话招笑,现在倒是会捂嘴不让别人哂笑,当真没见过你这般独断之人。”
  张弗庸被说愣了,他干巴巴道:“我?我没有?我哪里独断了?”
  汤昭云没理会他,自顾自接着道:“再者允渡只是十九岁的少年,遇事可喜、可悲,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也莫要说允渡了,我且问你,明年的春闱,你可准备好了?父亲说的那些策论,你都看完了?倒不如现在趁着与允渡同行,好好与他交流一番。”
  张弗庸瑟瑟发抖:“娘子莫说了,我吃过就去看书。”
  汤昭云等张弗庸不再板着一张脸,脸上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这才对嘛,一家人在一起,作甚要将气氛弄得雷雨交加?而且允渡夺得解元,可是大喜之事……对了,说起此事,你在路上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什么话?”张弗庸和汤昭云对视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道:“对对对,这么一打岔,险些忘记了。”
  张弗庸正了正神色,收敛了脸上的其余表情,认真说:“刚刚我去接你小舅母和筠康,在路上看见了许家之人。”
  话音一落,场上安静落针可闻。
  “许家?”许栀和略顿,说,“是许应樟?他今年下场……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是都来了?”
  “是他,应当只有他一个人在。”张弗庸说,“你也记得许县令和吕大娘子的性子,区区庶子秋闱,他们哪愿意舍得花费时间精力一道过来?”
  许栀和:“小舅说的是。对了,他考中没有?”
  张弗庸正等着许栀和问这句话,闻言,他露齿一笑,“我瞧了榜,没见着他的名字。”
  那就是没上榜。
  许栀和眨了眨眼睛,对这个结果说不出有什么感受,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偏头对陈允渡说:“当时我还曾向你借书与他,你还记得吗?”
  陈允渡听着她淡淡的语气,眼睫微垂,像是极轻地笑了一声。
  当时还不清楚栀和在许家的关系,现在知道了始末,他心疼之余,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句话很不君子,所以他选择凑近许栀和的耳边说:“今岁太平州秋闱主考岳阳地政,梅公亲笔注解在上,他都不曾理解?”
  许栀和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层淡淡的嘲讽。
  “嘘。”许栀和说,“他每日愿意放在书上的时辰,也就那么一点,你还能希望他怎样呢?”
  不是在怨怼自己非嫡,就是在钻营日后远大前景,向学之心,只为实现他心中将人踩在脚底的愿望。
  只能说他落到现在的下场,不枉其他学子多年苦读。
  张弗庸凑耳朵靠近,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刚一有所动作,就被汤昭云伸手拦了下来,“人家小夫妻说话,你凑上前,作甚?”
  “我就是好奇嘛,好奇。”张弗庸说。
  小声耳语了几句,许栀和伸手拉起陈允渡微凉的手指,重新看向张弗庸。
  他们的小动作在桌底下进行,张弗庸并未看清,他喝了一口水,紧接着道:“这人不提也罢,不过他知道了,估计要不了多久,许县令和吕大娘子就该知道了。这件事对你们来说,可算不上好事。”
  陈允渡伸手将许栀和的手牢牢环在掌心,微微用力,然后回眸看向张弗庸,“小舅毋须担心。”
  许栀和不喜欢这些蝇蝇苟且,他承诺过,不会让这些琐事侵扰于她。
  张弗庸看着他。几乎是在一瞬间,陈允渡褪去了面对许栀和以及他们时才会露出的谦逊和温柔,露出了少年常见的尖锐锋芒。深密的眼睫盖去他漆眸中的神色,叫人捉摸不透。
  他依旧是坐在那里,气定神闲。眉宇间依稀可寻觅稍许青葱,但已然褪下了稚嫩天真,五官比起初见那时的青涩变得更加轮廓分明,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是了。张弗庸的指尖微微一顿,即便看着再无害,他也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况且又是一个刚刚取得了解元挂冠的少年……表面上表现的不争不抢,但实际上,何曾放任自己落于人后?
  金明池诗会那次许栀和写信回来,他已看得分明,前三回逊色,便能彻夜不休改动心绪,夺得最后一场的魁首。
  张弗庸将还准备脱口而出的提点咽回肚子中,转而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陈允渡轻应了一声。
  许栀和也察觉到了陈允渡心绪的波动,但一想到这份心念因她而起,便又放松了。她任自己的手被陈允渡牢牢握在掌心,然后看向张弗庸和汤昭云,“对了,小舅舅和小舅母,你们此番过来,后续行程如何打算?”
  汤昭云眼含笑意,单手支着自己的下巴,脸上透出一股如桃花绽放一般的红润。若不是站在旁边的张筠康和她长得有五分像,任谁都会觉得她还只是豆蔻少女。
  “怎么,还没有相处几日,便觉得我和你小舅舅碍事了吗?”汤昭云逗她。
  许栀和的手被人抓着,只能通过自己晃动的脑袋表达自己绝无此意。
  “小舅母明鉴,我绝无此意!”
  汤昭云说:“那可说不准,你们好不容易才见面,怕是我们现在这儿坐在都多余。哎,不是说还有其他人在吗?怎么只剩下你们俩个?”
  许栀和的脸色越来越红,但心知肚明汤昭云并无恶意,因此只是安静地听着。
  汤昭云终于收敛了玩闹之心,转而问起他事,许栀和长舒了一口气,道:“良吉和维熙早时饮了几杯酒,现在醉了,方梨晕船,在房中歇息,至于梅郎君,他大抵正在写家书。”
  “原来是这样。”汤昭云点了点头,然后说,“你小舅舅挂念你,和向书院请了一月时间,路上已然用去十日,加上回程,满打满算只能与你们相处十日。”
  许栀和:“太匆促了。”
  汤昭云道:“毕竟明年春闱在即,你小舅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着急。现在见到允渡这般出色,只怕更着急了——”
  “娘子,说话归说话,可以先不提我吗?”张弗庸默默喝着茶水。
  “好,不说你。”汤昭云说,“总之,某人想着不在小辈面前丢脸,于是某人一路上勤加读书,卯足了劲儿要考中呢,只是苦了我和筠康,在马车上连大声说话都不能。但某人心怀凌云志,我们身为妻、子,也不好说什么?允渡,你在家中会不允栀和说话吗?”
  这话是问陈允渡的,但她的眼睛却看向了许栀和,后者一凛,悄悄打量着张弗庸的神色,声音迟钝地说:“允渡在家中时日不长,素日会去梅公府上,回来也大多夜幕……”
  汤昭云:“原来是这样。这十日时间,应当是要去和大兄、二兄说一声这个好消息。栀和,你也回去拜见一下大舅二舅?”
  许栀和说:“自然要拜见的。”说完,她看向陈允渡,“母亲那边……”
  张弗庸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就连着汤昭云都怔了一下。
  张三娘子早逝,什么母亲?
  不过瞬间,他们又齐齐反应过来,除了已经故去的张三娘子,现在还有陈允渡的家人。
  看样子,陈家的人都很好说话。张弗庸怔愣过后,鼻尖蓦然一酸,半是高兴,又半是惆怅。
  “……”陈允渡凝望着她振动的眼睫,以及理所应当的笑颜,心潭上忽然飘落一片树叶。
  树叶虽小,但潭水深幽平静,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扩散蔓延到整个水面。
  许栀和恍若不觉他的失神,桌下握在一起的手微微晃动,试图勾回他的神思,“母亲那边,晚些去?”
  陈允渡的嗓音略微沙哑,温声说:“好。”
  许栀和便笑了:“那好,咱们先和小舅、小舅母一道去拜见大舅、二舅,然后送别小舅舅,咱们去见父亲母亲,然后回汴京城。”
  张筠康安静了半响,听完许栀和的话,连忙举手:“还有我还有我!”
  “说错了,咱们先和小舅、小舅母和筠康一起去,”许栀和更正了自己的说辞,忽闪着眼眸看向陈允渡,“这样,可以吗?”
  陈允渡点了点头。
  张弗庸在旁边看着两人的对话,心中有些不满……栀和这般率真明媚,偏生陈允渡像个哑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中看不中用。
  “行!既然你们商量好了,等待会儿午饭我再来找你们。”张弗庸喝饱了水,打了个嗝儿,准备带着妻儿先去看一眼晚上的客房,出门后小声与汤昭云耳语。
  汤昭云也没笑他,纵使陈允渡千好万好,但在张弗庸的眼中,是远不及自己的亲外甥女的,她深为理解。
  今日交谈下来,陈允渡进退有度,许栀和看向他也全然信赖,她心中只盼着两人越来越好。
  “行了,你也别挑剔了,”汤昭云说,“再者说,你不觉得明锐不可挡的少年为她收敛满身芒刺,也很好品吗?”
  至于私底下无人的时候两人会怎样相处,就不是他们现在能探知的了。
  张弗庸想了一遍她的话,遂乐:“好像也是。”
  只可惜方梨已经宿下。否则定要从床榻上爬起来,朝着两人比一个大拇指。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隐约还能推开门发出的吱呀声。
  等到又传出一声——是合上门的声响,许栀和才彻底放松,她看向一旁目光仿佛黏在自己的陈允渡身上,“有点疼。”
  她用下巴示意两人交握的手。
  陈允渡松开她,但也并没有完全松开,他低声说了一句“抱歉”,但漆眸中丝毫看不出来他要改变的决心。
  这个力度正好,许栀和没再说什么,而是随他去了。
  她在还在脑海中消化许应樟也到了太平州参加秋闱,并落榜的消息,然后推测许府会作何反应……许县令大抵是极其生气的,怒斥许应樟不争气,吕大娘子大抵是心中高兴但面上装成一派贤良大度的表情,宽慰着他年岁还小,日后定还有机会,然后私底下劝诫许大郎一定要把握春闱,狠狠扬眉吐气……
  她思索期间,忽然感觉肩膀一重。
  飘散的思绪如同见了阳光的弥漫白雾,她回过神,看向忽然将下巴抵在自己肩头的陈允渡,“怎么了?”
  陈允渡的脖颈常年被衽襟覆盖,此刻偏头,露出一截,犹如玉石雪色,几根发丝盘落其上,带着一股无端的潋滟。他松开交握的双手,转而将她的腰肢揽在怀中,像一只温驯、毛发柔顺的大兽。
  第94章
  许栀和怔了一下,偏过头去看陈允渡的神色。他正闭着眼,密实如鸦羽的睫毛在他的眼窝投下一小片阴影,往下看去,他眉骨深邃,鼻梁高挺,唇色红润,发丝从肩头微微拂落,在吹进窗棂的风中轻轻晃动。他的手环在许栀和的腰上,虚虚实实地环着,呼吸节奏平缓。
  “困了吗?”许栀和伸手将他的发丝勾到耳后,在他的眉峰上轻轻抚摸。
  她虽没有亲身经历,但也曾经听闻过科举考试的时候,书生被关在贡院,门锁一落,几日不得出,期间很是辛苦。
  陈允渡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依旧闭着眼睛,动作微不可察地嗅闻着许栀和身上浅淡的桂花香味,像是对身处的环境极其自信,他低低从鼻腔中发出一道“嗯”声,轻飘飘。
  许栀和被他像八爪鱼一样牢牢抱着,想要扶他到床上躺下都做不到。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好让自己坐的更加舒服一些。
  没一会儿,膝盖上传出了沉稳的呼吸声,有规律的一起一伏。
  许栀和见他睡熟了,倒是难得见到他这般不设防的状态,她轻声喊了两声他的名字,见他没有反应,于是俯身望着他的眼睫,一根根地数过去。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声叩门后,被人轻轻推开,是已经恢复了活力和精神的方梨。
  方梨打眼一看只瞧见了坐在桌前的许栀和,再定睛一看,见到正睡着的陈允渡。
  许栀和从正在数眼睫的活动中回过神,她抬眸看向走进门的方梨,伸手在唇边比了一个“嘘”。
  方梨点了点头,将大咧咧想要脱口而出的话紧急咽了回去,转而压低声音说:“姑娘,已经午时了,舅老爷已经点了饭菜,现在过去吗?”
  许栀和看了一眼睡梦中的陈允渡,微微摇头,“稍后吧。小舅母和筠康远道而来,让他们不必等我。”
  方梨应了一声,准备退出房门的时候,忽然道:“姑娘,要不要帮你将姑爷挪到床上去,这样坐着,你腿会不会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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