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149节

  丫鬟应了一声,领着她走出平山堂外。
  平山堂位置清幽,居于闹市一隅,穿行两条巷子,才走到了扬州城的主干道。
  现在这个时辰,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茶汤铺支起竹棚,松柴在龟纹陶炉里哔剥炸响,裹着毳衣的商贾立在檐下,捧着越窑青瓷碗喝茶谈天。忽有驮炭驴车踢踏而过,炭笼间漏下的碎屑,惊醒了蜷在货栈檐角的狸奴。
  丫鬟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街头景象,笑着说:“老爷休沐在家的时候,也会来茶铺小坐片刻,他总说——卯时签押房总浮着隔夜酒香,砚屏上墨渍渐次开出扬州慢。”
  说到此处,丫鬟忽然顿下了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许栀和见她认真,不敢贸然说话惊扰。
  第100章
  片刻后,丫鬟才重新回过神,对许栀和说:“今日茶楼的演奏的曲子是《广陵止息》。”
  许栀和学着她的样子侧耳倾听,街头上的吆喝声、交谈声熙攘混杂在一起,只能驳杂的声音中寻找着属于古琴曲的音律。
  丫鬟见她一本正经立住脚步,不由地抿唇轻笑。
  许栀和对音律一知半解,回神后见丫鬟笑容满面盯着自己瞧,脸上脸上快速掠过一抹赧然,她清了清嗓子,说:“继续走吧。”
  “好啊。”丫鬟走在她身边。
  两人走在热闹的街上,街角的卖花翁提着荆篮声声吆喝,往上头看去,酒旗被风吹动,抚摸着上了年岁的木桩。到一处湖边,乌篷掠过,水天一色,旁边伫立着一座极其风雅的阁楼,丝竹弹唱,声如裂帛。
  丫鬟略带几分激动地伸手拉住许栀和的衣袖,对她说:“这是二十四桥。青石拱券上的篙痕深浅不一,最古那道传说是隋帝龙舟过境时留下的齿印。”
  许栀和看着眼前的单孔拱桥,“那此处是?”
  “瘦西湖,”丫鬟带着她走到一处四面镂空的水榭下,“娘子,若是朝霞时分,抑或暮鼓沉时,此处可以看见拱桥成月圆,玉带飘逸,霓虹卧波……府上事情不忙的时候,我会到此处小坐片刻。”
  许栀和站在水榭中,刚准备坐下,忽然听到了耳后传出了一道声音。
  “许栀和!”
  那声音惊讶中带着一丝愤懑。
  乍然响起在耳边,许栀和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怔然。她回头循声望去,只见水榭外长道,站着一道素衣身影。
  是许玉颜。
  许栀和心中感到意外,没想到竟然能在扬州遇见她。
  许玉颜褪去了惯爱的桃粉、嫣红,身上变得越发素净,头上一根珠簪也没有,只挽作一个简单的包髻。她的眉眼带上了岁月波折留下的黑印细纹,但面对许栀和的时候,她的神情依旧是高傲的。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几分傲意:“还真是你?你怎么在扬州晃荡?”
  许栀和没有回答,她目光平静地落在许玉颜的身上,不答反问:“那你呢?”
  许玉颜看着她一身杏衫,旁边立着丫鬟,袖袍下的掌心微微蜷缩,她偏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来到扬州,已经一年之久了。不过许栀和成婚后像是彻底和许家断绝了关系,她不知道也正常。
  面对这个从前向来不如她的三姐,许玉颜的感情很复杂,她不愿意相信从前不如她的庶女现在过得比她更好,但事实摆在眼前,她骗不了自己的眼睛。
  她本该装作没有看见,径直经过她的身边,相见不相闻。
  可心中到底憋着一口气。她喊了许栀和。
  丫鬟在欧阳府上侍奉多年,察言观色能力还是有的,她见自己站在此处像是不妥,于是对许栀和说:“娘子,我去桥柱边等你。”
  桥柱那边,能看见这边的一举一动,但听不到交流的声音。
  许玉颜看着丫鬟朝着许栀和微微俯身,然后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经过。她本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但已经两年了,她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她不愿意将自己的委屈,过得不好展现人前,于是只能移开视线,让自己不要去关注许栀和身上做功精细的衣裙。
  像是为了扳回一城,她抬了抬下巴道:“邓良玉家中人寄信过来,说是等安排好一切,会让我们在汴京有一处落脚之地!”
  许栀和看着她像是一只已经落了尾羽,但还是尽力撑开为数不多的翅膀的鸟雀,竭尽所能地展现自己的声势浩大,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明明吕大娘子已经知道邓良玉每一步靠近都满是算计,为什么许玉颜还要一条巷子走到黑?
  许栀和落在她身上的时间有些久,后者被她盯得炸毛,她道:“你看什么?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没有,”许栀和看着她眼中的疲累,从心而问:“许玉颜,你喜欢他什么?”
  你喜欢他什么?
  许栀和的嗓音很平静,但落在许玉颜的耳中,无异于一道银蛇在耳边轰然响起,一瞬间雷雨交加,视线模糊。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喜欢邓良玉什么。或许还没意识到这是一场欺骗之前,她对初见时的风流才子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导致即便知道一切都是阴谋算计,也不愿意放手戳碎黄粱美梦。
  仿佛只要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就不比面对惨淡的现实。
  许玉颜曾为了邓良玉无数次去求母亲,去求姐姐,一开始她们会恨铁不成钢,到后来渐渐麻木,听到她的哭泣声,再也不会有轻柔的安抚,暖心的宽慰,而是一句句指责——“那不是你当初求来的人吗?现在说这些,什么都晚了。”
  她渐渐不爱回家,除了邓良玉将家中钱财耗尽,逼着她去许府索取,若是不去,便会动辄引来斥责怒骂。
  “……你不知道的,”许玉颜摇了摇头,向来倨傲的目光中染上一层茫然,“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倒不如沉浸梦中一场。
  与其说眷恋回忆中的风流郎君,她或许只是不愿意放手还爱着邓良玉的那种感觉。毕竟那时候的她,双八年华,青葱静好,有母亲的疼爱,兄长的撑腰。她还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府上做姑娘,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该簪哪朵珠花去给母亲请安。
  许栀和的眉心微蹙,她并不喜欢在府上时不时欺负她一下的许玉颜,但看到这样身形单薄的她,却还是感觉到了一块巨石横亘心口。
  “怎么就没选择了?”许栀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比我还小一岁。既然邓良玉不是什么好人,不如和离。”
  许玉颜吓了一大跳。
  她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你在说什么啊?和离?怎么可以和离?”
  “大宋开国至今,和离的女子不在少数,不说旁的,便是当今的……”许栀和微顿,含糊说了一句,然后道,“你去求大娘子,她不会不管你。”
  许玉颜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但凡日子能过得下去,没有娘子会率先说出“和离”这两个字。
  “……你说的轻松,”许玉颜说,“可……和离之后议亲,难上加难。若你是我,你也做不到这般轻松。”
  许栀和没说话,只是闲散地看着她。
  她半靠在水榭的亭柱上,杏色的衣裳微微垂地,金色的暖阳落在她的身上,目光中不带什么温度。
  许玉颜咬了咬下唇。
  虽然许栀和什么话都没说,可她的眼眸中,却好像在骂她是个傻子。
  她明明不傻——不对!许玉颜猛地抬头看向她,她的沉默是:若是过得不好,会想尽一切方法和离。
  “那可是解元……”许玉颜在心中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估计她只是为了气气自己。”
  许栀和看着许玉颜神色变换,又看了一眼正在桥柱边默默等候的丫鬟,后者许是等得有些无趣了,正蹲在桥边拨弄着一截枯草。
  见到许栀和朝她看过来,立刻站起身,目光灼灼地回视过去。
  是不是聊完啦?娘子我来接你。
  许栀和回以一笑,笑容灿烂,像是蓝天漂浮的云彩,轻柔舒展。许玉颜几乎是看呆了,心跳猛地急促了几分。在许府的时候,许栀和的一切反应都很沉默,连带着笑容都是惯常的安静与不动声色。
  原来三……三姐姐开怀展颜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许栀和不知道自己给许玉颜留下了怎么样的震动,但并不妨碍她准备离开,她的目光落在素雅长裙的许玉颜的身上,嗓音清冽:“许玉颜,我要走了。”
  一如既往的平淡,不带感情。
  许玉颜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呆愣愣地没有回应。
  许栀和瞥她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与她擦肩而过。
  走出去一段路后,许玉颜如梦初醒,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大声喊道:“陈允渡考中了解元,知州大人派人去府学门口等了好几日,没等到回音!”
  “姚小娘被罚了禁闭快一年,爹爹还是没松口,后来黄池县县令派人履行婚约,一进门侍妾已经怀孕六个月了。许兰舒不从,爹爹不予理会。”
  “许应樟没考中,他回到家中发了一通火,被爹爹拿起棍棒打了一顿,现在整日喝酒度日。”
  “陈允渡考中了解元,爹爹很高兴,有宾客上门贺喜,他一直等着你们回去,但你们没回,他每日撑着笑脸应付往来宾客,背地里骂的很难听。”
  “还有,还有……”许玉颜在自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找寻着还有什么话可以说,“我兄长这一年很刻苦,舅公他们都说他有机会高中,到时候母亲他们都会去汴京。许栀和,你……”
  她一连说了四句话,但眼前身影没有一句话为此停留,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许玉颜刚刚想要脱口而出的话语是“你要小心”,可话尚且在喉咙中,她便感觉到了一股腥甜与滞涩……也只有时至今日,才能感同身受,小小一个许府,处处勾心斗角。
  彼时她身为嫡女,万事有母亲盯着,无拘无束。那些炭火、吃食、生活上的不公平,可能会落下,但永远落不到她的头顶。但现在一直庇护着她的大树落尽了树叶,她无依无靠,终于感受到了冰冷刺骨。
  许玉颜有一瞬间难过,不过旋即又恢复了,即便现在时过境迁,但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叫她不习惯低头。
  这很正常。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若是自己从前只能仰仗他人鼻息过活,受尽无形中的欺负且无人倾诉,也会冷漠地不愿意搭理任何人。不,不止是不搭理,恨不能从此以后消失在自己的世界才好。
  许玉颜说服了自己,伸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看见一道身影走到自己身边。
  她抬头看了一眼,是跟在许栀和身边的那个丫鬟。
  丫鬟手中拿着一张帕子,递给她。许玉颜目光迟钝地看着她递过来的一张手帕,想要冷笑和讽刺,“她让你送过来的吗?”
  “不是,”丫鬟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不知不觉布满泪痕的脸上,如是说,“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需要。”
  “我才不要。”许玉颜闭了闭眼。她的母亲可是湖州知州的幺女,她出生之后光是乳母、嬷嬷以及近身伺候的大丫鬟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现在被一个丫鬟可怜,说出去她还怎么见人?
  “拿着吧。”丫鬟重复了一遍,略显圆润的脸上带着和许栀和如出一辙的粲然笑意,与许栀和的没什么表情不同,她脸上带着一丝纯澈的关心,“你比我需要它。”
  那枚帕子是明黄色的,很明亮的颜色,在这薄霭的初冬,像是长在掌心的一簇光。
  许玉颜略显迟疑地伸手接过帕子,然后看见面前的丫鬟松了一口气,她道:“回、回朕车福禄,及行未远。”
  她说的并不流利,结结巴巴。但眼前人注意力分散,丫鬟只当自己完成了任务,说完,便回到了许栀和的身边。
  “娘子。”她唤了一声。
  许栀和没有问什么送出帕子,也没问是否说对了话。她不会阻止别人对她释放出善意,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就像或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会有人施以援手。
  不伸手帮扶,是她给自己从前的交代。
  许栀和看着面前因为跑动而气喘吁吁的丫鬟,伸手捏起了她发间的一枚树叶,“走啦。”
  丫鬟心中好奇,想要询问两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人说着说着突然泪如雨下,可她能察觉到,现在的许栀和并不愿意被人打扰。
  她便紧紧闭上了嘴,默默看着许栀和漫无目的地走在二十四桥边,陪在她身旁。
  许栀和想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许玉颜说的那些话,又像是在心中讽刺许县令一如既往地虚伪庸碌、许府依旧杂乱无章,最后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抛开所有思绪,张开双臂揽风入怀。
  丫鬟被她吓了一跳,“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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