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148节

  恋爱脑,没救了。
  她移开视线,想要离远一些,但手被人牢牢牵着,走也走不远。
  手上的力道松松紧紧,似乎昭示着身旁人的内心在发生怎样的山呼海啸,暴雨滂沱。好在交握在一起后,原先都常态温凉的掌心也生了热,在这清寒十月,也不觉得冷寂。
  ……
  扬州城。
  辰时三刻,官运漕船准时停在了扬州府渡口。
  扬州商贸繁荣,运河通达,渡口自前朝至今,络绎行人无尽数。
  梅尧臣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扬州城,他走在最前端,驾轻就熟仰首阔步,像是迫不及待寻找什么人。
  许栀和与陈允渡落后一步跟在他的身后。从梅尧臣已经青丝染白的发鬓旁边打量着眼前已经苏醒的府城。邗沟水波浮起蟹青的晨光,盐漕纲船首尾相衔,船头铜铃撞碎薄霜。
  渡口石阶沁着昨夜潮痕,漕丁呵出的白气在橹声里结成珠网,脚夫肩扛楚州米袋,麻绳勒进短褐的褶皱。
  在来往的行人和脚夫、船工当中,梅尧臣用一双日渐苍老却矍铄的目光在人群中仿佛梭巡,最后眼睛一亮,竟也顾不得身后随从,直接就朝着人跑了过去。
  随从瞪大双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看见自家老爷钻入茫茫人海,像一只灵活地、逆流而上的鱼。
  他们连忙回神,抬脚追了上去。这儿人这么多,要是冲撞了可就不妙了。
  一时间,许栀和也被调动起来,跟在他们身后、跟在梅尧臣的身后朝着一个方向同时奔跑。
  很快,她就发现梅尧臣并不是单向度地朝着那边快走,因为那边也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撩着衣摆,钻入人群。
  中年男人很面生,许栀和再一联想到陈允渡说过的话,呼吸猛地急促了几分。
  终于,两小撮人交汇。
  梅尧臣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口中还喊着:“永叔、永叔。”
  欧阳修伸手搀扶他,见他除了因为刚刚跑来而导致的面红,并无其他不适,于是放下心来,“你来之前,我担心得不行,现在见你一切都好,才放下了这颗心。”
  梅尧臣说:“劳你记挂,兄长寿终正寝,并无缺憾。”
  他目光清明,像是已经从悲伤中转圜过来,略顿,向欧阳修介绍道:“这是允渡,你见过的,这是栀和,允渡的妻。”
  陈允渡伸手握住了许栀和手,朝着欧阳修微微俯身,“欧阳学士。”
  欧阳修看向他们,温和的颔首。
  许栀和低着头,一直到落在自己发旋的视线完全消失,才重新端正脑袋。
  几人正朝着欧阳修现居的平山堂而去。期间欧阳修和梅尧臣还在说着事情,声音时大时小。
  欧阳修的黑发也因为操劳而染上了白霜,蓄着半寸长的胡须,说话的时候,会随着情绪波动扬起落下。
  不知道又说了什么,交谈中的两人忽然放轻了声音。
  或许是政事吧。
  许栀和听到了好几声叹息。
  平山堂外,有几棵已树叶落尽的柿子树,上面缀着橙红色的柿子,个个硕大饱满。许栀和一路上见到的柿子大多小而干涩,乍然看见这样的柿子,不由地多留心了一刻。
  走上台阶的时候,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柿子很大,但上面星星点点遍布着鸟雀的啄痕。
  这样好的柿子,有点可惜。
  走在前面的梅尧臣跨台阶的时候正好回头看了一眼,见许栀和若有所思地盯着柿子树发呆,主动笑着出声解惑:“岁寒后鸟雀无食可觅。这些柿子,是永叔特意留下的。”
  随着梅尧臣的声音响起,众人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步。
  许栀和没想到自己这一点细小的举动也会被梅公察觉。众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许栀和维持着自己面上的镇定,乖巧道,“原来是这样……”
  欧……
  她舌头忽然打结,还是不能坦然自若地喊出“欧阳”两个字。
  就在许栀和舌头打结的时候,陈允渡的嗓音响起,“学士留柿悬霜饲寒羽,此仁者心。”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梅尧臣复述了一遍,刻意拉长了自己尾音,带上了几分揶揄:“此仁者心。”
  欧阳修回头望去,梅尧臣仗着年岁长于他,脸上带着打趣,两个小辈恭顺恭谨,说道:“哎呀——你们可别打趣我。此举也并非差了什么,鸟雀啄食后剩下的柿子落在地上,滋养了土地,这儿的柿子涨势比旁处都要好。”
  他的语速很快,像是想要解释了什么。
  梅尧臣扬眉一笑。
  平山堂院中宽敞,设了石桌石凳,穿行过长廊,豁然便是正厅。厅中看着有些散乱。
  八仙桌上摆着饭菜,显然是他出发接人的时候就吩咐人准备的。菜色不算豪奢,但是看着让人很有食欲。在八仙桌的旁边,还有一堆才收拾起来不久的书,凌乱地堆积在一处。
  许栀和克制着自己的眼神不要乱瞄,但前面欧阳修走路大刀阔斧,衣袖蹭到了一张写了黑字的纸。
  那张纸轻飘飘地从一堆书册中飘落,掉在了地上。
  许栀和下意识地垂眸望去。纸上的字迹遒劲,龙飞凤舞,这样一幅字,挂在家中用作鉴赏也无不可。
  可是当她反应过来写了什么的时候,大脑有一瞬间宕机。
  “此处可植桃百株,春来与民同醉。”
  她连忙收回视线,弯腰将这张纸捡起来,梅尧臣顿住了脚步,凑近看了一眼,笑着觑欧阳修,“笔锋拖出三分醉意,倒似当年在滁州写酿泉的疏狂。”
  欧阳修面上依旧一派淡定和泰然,透露着宦海沉浮岿然不动的镇定自如。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见,他走路险些同手同脚,是无措的表现。
  两段插曲过去,许栀和身上的紧绷感消散了不少,和陈允渡一道坐下后,用了一顿地道的扬州早食。
  用过饭后,有丫鬟带着他们去各自的卧房,陈允渡被欧阳修、梅尧臣叫走了,许栀和休憩乐得松快,见门扉掩上后,小睡了一场。
  醒来后日光高悬,斜落在木制的地板上。许栀和坐在铜镜前整理了妆容,起身推开房门。
  略冷的风吹在脸上,她询问在院中扫着落叶的丫鬟,“我夫……和我一道过来的郎君还没有回来?”
  丫鬟颔首:“奴婢在此处未见旁人走动。”
  许栀和了然,接着问:“那与我随行之人呢?”
  “娘子是说自己的随从?”丫鬟说,“他们正在耳房休息,娘子现在要见他们吗?”
  方梨是晕船的,这一点许栀和知道,虽然此行只三四日功夫,但估计依旧不好受。王维熙亦然,这一路上少了良吉,行囊只能由他和陈允渡分着拿。
  “罢了,由他们休息吧。”许栀和沉吟一会儿,笑着向她道谢:“多谢你。”
  丫鬟连连摆手,苹果型的脸蛋染上了一层薄红:“不,不客气。”
  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地面打扫干净,期间眼角余光一直看着坐在一旁的许栀和,见她坐在石凳上拨弄着手指,看起来有些无聊。
  “娘子,”丫鬟收拾完东西,走到许栀和的面前站定,壮着胆子说,“我陪你一起去外面走走吧?”
  今日老爷亲自去了渡口接人,她看在眼底,本想着完成自己的洒扫工作就安静地退下,免得扰了贵人休憩。没想到住在院中的娘子年岁看着与她一般大小,说话轻声细语,谦谦有礼,一听便让她心生喜欢。
  不过娘子看起来有一些索然无趣,她握着竹扫把的手紧了紧,鼓足勇气走到她的身边。
  今日扫完这一片,她有一上午的休憩时间。
  许栀和听到声音,有些讶然地抬眸看着她,“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丫鬟连忙说,她说,“我一上午,都有空的。”
  许栀和:“那就多谢你了。”
  她抬眸看向面前局促无措的丫鬟,在她答应的瞬间,后者眼中猛地迸发一道亮光:“娘子放心,我对这周围的路很熟悉,一定将你带回来。”
  许栀和站起身,侧耳听着她说话。
  丫鬟将扫把放在了涣房,又与府上的管事说了一声,管事闻言,没有擅自自作主张,亲自去请示欧阳修。
  片刻后,管事回来,手上拿着六两银子,不过是分开手拿着的,他说:“请娘子收下。”
  许栀和:“啊?”
  管事回想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情,路上露出了一抹奇怪的表情,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叙述。
  “刚刚……”
  刚刚他听闻许娘子要出门,记挂着这位是老爷亲自迎回的贵客之一,不敢擅专,连忙去请示欧阳修的意思。
  欧阳修正在和梅尧臣、陈允渡说话。听到许栀和想要出门看看,从自己的袖中一通翻找,他没有随时带着银钱的习惯,但此处是他的书房,于是从砚台下面摸出了二两银子,对他说:“送去,若是遇到了什么喜欢的吃食,尽管买。”
  管事连忙接过,本准备离开,忽然听到另一位和老爷年岁相当的贵客开口:“稍等。”
  管事只好顿下脚步,俯身等候。
  梅尧臣也没有自己随身带着银钱的习惯,但他看向了一旁的侍从,“拿二两银子给我。”
  侍从一路上照顾梅尧臣的起居,银钱归他保管,听梅尧臣发话,几乎是没有犹豫地从荷包中取出了二两。
  管事手中的银钱变成了四两。
  两位年长者给完银子,没发话,一味地盯着旁边的清隽郎君。
  从管事的视角看过去,那郎君白皙俊美,谈吐得宜,原先闲适松散,后来两位长者齐齐朝他望去,他的耳垂忽然起了一抹薄红。
  他家老爷说:“允渡,你该不会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吧?”
  那位和老爷年岁相仿的长者也故作大惊小怪:“不会吧?”
  郎君耳尖红透,但是神情还算镇定,他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启唇,语气中带了一丝无辜:“家中银钱不系我身。”
  无辜的语气中带着坦然。
  欧阳修低咳一声,率先回过神,“人之常情。”
  梅尧臣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召来侍从,多问他要了二两银子。
  “……”管事第一次觉得自己也并非所谓妙语连珠,他磕磕绊绊讲完了来龙去脉,俯身作揖,“便是这样了。”
  许栀和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掌心中的六两银子。
  她这应该是被当成孩子宠了吧?如家中的孩子坐不住准备出去玩,家长从包里拿出钱,让她自行挑选喜欢的糖果。
  管事说:“这是三位大人给娘子的,还请娘子收下。”
  他的语气诚恳真挚,许栀和伸手接过,轻声说:“麻烦了。”
  管事本想说“不麻烦不麻烦,这都是分内之事”,但是话到嘴边,私心还是让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许栀和握着还温热的六两银子,走在等候的丫鬟身边,对她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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