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主君。”顾拂弦忽道,“比白雪亭更重要的,是帝后为何突然有此心。”
  杨谈接道:“鸣凤司是郭询与郭迁的眼中钉,她在公门里安插不了眼线,只能借雪亭拖慢我查案进度。”
  杨纵冷哼,拂袖坐下:“妇人手段!”
  顾拂弦垂眸,又问道:“那圣人呢?他为何……?”
  “为了平当年废贤妃的那股气。”
  杨谈语调平静。
  杨纵与顾拂弦同时失声。
  末了,顾拂弦再度问他:“行嘉,待雪亭真的进门了,你准备如何待她?”
  杨谈负手站着,将手中庚帖握紧了,缓缓道:
  “分院而居,如果有机会,尽早和离吧。”
  杨纵已是气得面目沉黑,一转身往内室走。
  惟余顾拂弦仍在对他道:“若有机会,你该去探一探舒王那里的口风。他平白无故被夺了王妃,身体又不好,也是可怜。”
  杨谈应下。
  离开爹娘院子时,暮夜如泼墨,星尘稀疏,惟孤月一轮似银盘,默默洒下皎白清晖。
  杨谈仰头望着,想起那年五月十五,月亮也是这样圆。
  有人夜半敲响蓬庐大门,一双比月亮还圆的眼睛,亮晶晶的,十二分狡黠。
  她说:我来拜师。
  然后走夜路没看清脚下,狠狠在书房门槛前绊了一跤。
  杨谈大笑。结果挨了他人生中第一记巴掌,打在左肩,顺带推了他一把。
  他顺着力道,退到中庭。
  月晖铺成银河,他站在银河中央,抱臂看她闯进书房。
  跌跌撞撞,如此生涩,如此顽皮。
  两千日夜,须臾飞过。
  不知何时,云雾遮蔽月色,一滴细雨飘落杨谈眼睫。
  身后传来侍从匆忙的脚步声:“少爷,我送您回……”
  杨谈抬手止住他,“我走一走。”
  他收了目光,独自踏进朦胧雨帘中。
  -
  白雪亭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耳边是细细不断的呜咽。她听得烦闷,刚撑着身子坐起来,就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又重重摔回床榻上,骨头发出“嘎吱”的声音,砸得快散架。
  文霜坐在她榻边,咬着手绢恨恨道:
  “你不是要做王妃吗?为什么又要嫁进杨家了!你那么讨厌杨郎君,你……你怎么能背着我嫁给他呢?”
  ……真是祖宗,要老命了。
  昨晚那荒诞一幕重新涌入识海。
  白雪亭按着太阳穴,剧痛缓解之后,才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嘶哑道:
  “诏谕下来了吗?”
  文霏走进来扶起她,轻声道:
  “一早中贵人就来传旨了,你昏迷不醒,中贵人就让我和文霜代你接的旨。”
  白雪亭不住咳嗽起来:“拿……拿来我看看……”
  文霏忙给她拍背顺气,使唤文霜。文霜老大不乐意,扭了身子高声道:
  “我才不要!白雪亭这个骗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声不吭地抢了我的亲事,我做什么要拿给她看?”
  文霏恼了,罕见斥道:“你要抢醋喝,旁的时候随你去。这是帝后赐婚,容不得你耍小脾气。”
  文霜见阿姐肃了脸色,才冷哼一声,将那明黄绢帛双手捧来。
  白雪亭扬手夺过,上头盖了御用朱印、皇后凤印,双重保障,无可转圜。
  她心尖不住震颤,似乎有很多念头转过,似乎她该去思忖帝后此举究竟是何用意,背后究竟几方势力在促成。
  可是那一刹,看见杨谈与白雪亭的名字再度并列的一刹,她什么都不愿想了。
  多讽刺啊。
  圣旨赐婚的鸳俦凤侣,其实是一对今生再也不可能和解的血海深仇。
  白雪亭蓦地闭了眼睛,问道:
  “舒王府……有人来过吗?”
  文霏轻叹一声。
  几乎同时,白雪亭掀开被子,随手披上一件外衫,乌发三千洒落肩头。
  她就这么潦草地跑出门。
  文霜怕她疯到又去刺杀杨谈,忙伸手拦住她,高声道:“你去哪儿!你是不是又要去惹祸!”
  白雪亭凉凉瞥了她一眼,眸中蕴了隆冬霜雪般的寒气。
  文霜当即手一软。
  白雪亭一把拨开她,文霜气不过,又要追上去,被文霏拉住。
  “阿姐!她又闹事怎么办?”
  “好了!”文霏拉着她坐下,“雪亭……应该是去找舒王的。”
  “舒……”
  文霜乍然失声。
  她偏过头,看向仓促出门的那道素白影子,乌发乱飞,那样不得体,那样不顾一切。
  文霏低叹道:“你嫁不了你的心上人,雪亭又何尝不是呢?”
  -
  舒王府门头下,忘尘似乎早早料到她会来。
  哪怕面对衣衫不整的白雪亭,忘尘也不多话,只递了一身天青色的披风,低声道:
  “殿下说了,此事不能转圜。如果娘子为了不嫁杨大人而来,就没有必要见殿下了。”
  白雪亭缓缓展开那件披风,洇着清苦的药香。
  她将自己笼进这片雨过天青里,喉咙干涩道:
  “我不求转圜。我求他一句真话。”
  忘尘木着脸,“那……姑娘请吧。”
  放鹤楼三扇门大敞,舒王清癯的背影立在一片湘妃竹前。
  白雪亭缓缓上前,凌乱发丝遮挡视线。
  她轻声问:“殿下,这一切是你希望的,是吗?”
  舒王没有转身,他只是温声道:“如果皇后与圣人的这个决定,能让你和行嘉解开心结,也是一件好事。”
  “不可能了。”白雪亭断然道,“哪怕是老师让杨行嘉亲手杀死他,我也不可能原谅。”
  舒王错愕回头。
  白雪亭冷冷清清一笑,映得脸色更白:
  “我与他结识五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也知道当年的事定然各有苦衷。可是那又怎么样?那一箭是他射出去的,那场火是他下令放的。无论他是为家族,还是为局势,结果就是他放弃了老师,放弃了……我们当年一起生活过的蓬庐。”
  舒王怔了片刻,方垂眸淡笑:
  “果然,你的脾气就是这样。”
  东风拂过,在他温和眉目间落下一痕横斜竹影。
  白雪亭眼眶微酸,问他:“殿下,是不是你和帝后说,要解除你我的婚约。”
  舒王并不瞒她:“是我。”
  白雪亭笑了一下:“你总是不肯信我。”
  舒王却反问她:“雪亭,你一心执着嫁给我。是因为看重傅清岩这个人,还是因为你觉得反正今生你的亲人都死了,与其嫁给不认识的什么人,不如和我在一起得过且过。以后用舒王妃的身份孀居,也不会有别人拿亲事来烦你?”
  白雪亭茫然一顿。
  舒王缓缓走向她,继续问道:
  “又或者是,舒王妃这个名头方便你涉足朝政,为魏公平反?”
  白雪亭嘴唇翕张,红着眼看他: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舒王轻笑,并不回答她。只温柔地为她解开披风,又轻轻撩开她外衫。
  大袖衫滑落,白雪亭左肩整个露在外面。
  蝴蝶骨上那道三寸长的刀伤,便再也遮掩不住。
  她浑身一僵。不知舒王是何时发觉的。
  再抬头时,舒王已将她衣衫都整理好,为她系上披风丝带。
  他柔声问:
  “你这三年,真的只是去编修古籍吗?”
  白雪亭下意识拢紧披风,望进舒王一双如水的眼。他仍是温柔,可温柔得那样无情,只上下一眼,便将她整个人都看透了。
  他摸了摸她披散的长发:
  “我不介意做你的一块跳板,但如果你想成为舒王妃,是为了查这些事。雪亭,我不能眼看着你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太危险了。”
  白雪亭退后半步。
  她不愿再贪恋他可怕的温柔,无声无息间,洞察了她的一切隐秘。
  她直直望着他,近乎无可奈何:
  “殿下,虽然今生无缘做夫妻,但……我能不能求一件礼物?”
  舒王盈笑:“你想要什么?”
  第22章 杨府的聘礼来了(其实本人也来了)
  “我父已死,族中也没有兄长。殿下能不能在婚礼那天,代替兄长之职,为我送嫁?”
  舒王颔首:“我会如期到的。”
  白雪亭攥紧了披风丝带,又道:“这件披风,我可以留下吗?当作你我最后一点纪念。”
  幽如深潭的绿意之前,舒王身影愈发凄清。白雪亭看着他,孤绝又出尘。
  他轻声道:“拿去吧。”
  白雪亭蓄在眼眶里的泪差一点忍不住,她忙转了身:
  “殿下,你我就此别过。雪亭……只愿你今生平安康健,再不受病痛折磨之苦。”
  她不肯再听他的声音,落荒而逃。
  春天已过,满山垂丝海棠将要凋零。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