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本就温文的眉目被柔光衬得更慈和,恍然间,白雪亭心尖奇妙地软了下来,泛起淡淡暖流。
  时隔很久很久,终于,她委屈难过的时候,是会有人来找她的。
  魏渺搬了张凳子坐在她对面,温声问:“和行嘉吵架了,所以睡不着?”
  ……也没什么好瞒他。白雪亭只得点点头,轻声道:“大概他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他。”
  魏渺笑笑,拢了拢衣袖道:“行嘉自幼读遍圣贤书,心志清明,有他自己的抱负。”
  “他好像很不满,我爹娘当年离开长安辞官归隐。”白雪亭一想到这儿就来气,烦躁道,“轮得到他不满吗?”
  他算哪根葱?
  魏渺又笑,摇摇头无奈:“他并非不满,是可惜。”
  清癯文士仰起头,语声里都是感慨:“可惜当年,国朝曾经看见过一束光。最后却昙花一现。”
  白雪亭微怔。
  她莫名觉得,魏渺并非在说杨谈。
  魏渺低下头,温声对她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收行嘉当学生吗?”
  “为何?”
  魏渺引着她望向杨谈屋里,尚有一点微光。
  他还没睡。
  “并非是我想教他,是他硬要缠着我。他父亲动了家法,也没能让他屈从。他拦下我出城马车时,刚从宗祠里逃出来,一身的伤,腿骨都要被他父亲打断了。
  “走路还一瘸一拐,人却已经蹦上马车,死活不肯走。说——
  “若任由郭杨李顾繁衍盘踞,则国朝无望矣。”
  白雪亭能想象到,杨谈当时一定倔得很,眼睛很亮,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
  魏渺低声,娓娓道来:“我就问他,天下名士之多,为何偏偏是我?”
  “行嘉说……”魏渺顿了一下,看着白雪亭道,“因为你爹已不在,所以只有我。”
  白雪亭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杨谈说的是白适安。
  白适安已死,所以天下配教他的,只剩下魏渺。
  “傻子。”白雪亭轻轻道,“说得像退而求其次一样,笨死了。”
  “行嘉的心思是一条直线。你与他不同,为人处事之道,你比他聪明多了。倘若他哪里得罪了你,老师替他道个歉。”
  白雪亭抱臂背过身:“搬出老师来,他这是舞弊!”
  “吱呀”,对面那扇门突然打开。
  杨谈两步走到她面前,眉目低垂:
  “你还没消气啊?”
  他挫败地叹了口气,蹲下身,仰视她,眼神看上去低落又委屈:
  “我都来请罪了,你能不能不气了?师哥知道错了。”
  白雪亭撇开眼——此人实在长了一张很适合以色侍人的脸。
  她嘟嘟囔囔:“谁跟你哥哥妹妹的……”
  第29章 信任的人。
  十月里,郭询来信,问她在蓬庐过得如何。字句虽然简练,但一国之母能拨冗关心她一个孤女,白雪亭还是略有些受宠若惊。
  藏书阁角落,她盘腿坐在柔软的绒毯上,半个身子趴上矮矮的书案,一支笔在两指间转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给郭询回信。
  “怎么跟入定了似的?”杨谈走到她身边坐下,笑嘻嘻道,“还没到夜里就梦游了?”
  白雪亭把笔搁下,恹恹道:“是皇后寄了信给我,我不知道回信该写些什么。”
  杨谈诧异道:“皇后?见了鬼了,她居然这么关心你?”
  “别管见鬼不见鬼了!”白雪亭把郭询那封信往杨谈面前一推,“你帮我想想,我回信该怎么写。”
  杨谈拿来瞧了一会儿,道:“没什么写信的经验,怕是帮不了你。”
  白雪亭横了他一眼,刚要开口埋怨他,却见杨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捧出一碗杨梅冰圆子,她登时把刻薄的话都咽了回去。
  “怎么不早给我?”她伸手抢过来,掀了盖子,一股凉气瞬间扑到脸上。
  “大冷天的,你吃两口解解馋就得了啊。”杨谈轻声嘟囔,“这还是我背着老师偷偷买来的。”
  白雪亭一口吞了颗杨梅,含含糊糊问他:“哎,你不给家里人回信吗?”
  她爹娘死绝了,他可是还有数不清的家族亲戚在世的。
  杨谈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我和家里闹得不愉快,当年被打断了腿赶出来的。还回信?他们不把我逐出家谱就不错了。”
  白雪亭好奇问:“你每个月不是都会收到家里来的信吗?”
  那碗杨梅冰圆子被她几口吃掉一半,杨谈说什么也不让白雪亭碰了,板着脸没收后,方解释道:
  “那些要么是管家例行写信问安,要么是我表姐写些族中发生的事……”他顿了一下,补了句,“我阿妹死了之后,阿娘就把我表姐接来养着,我和她关系尚算不错,偶尔我阿娘想嘱咐我什么又抹不开面子,就会让她代笔。”
  白雪亭听他说过,他原本有个一胞所生的妹妹,数年前内乱时,死在了逃往金陵的路上。
  杨谈低头看着她,替她把眼前散乱的纸收拾整齐,又道:“我是不是从未与你说过,我阿妹是怎么死的?”
  “你要是不想说就不用说。”白雪亭平静道,“大家都死过家人,我对你的血泪没那么好奇。”
  杨谈充耳不闻,径自道:“那年我们逃到淮水畔,纷乱年代,遍地劫财的流寇。我们好不容易躲过一批匪盗,正要上船的时候,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大群追兵,箭上淬了火,我们的船一下子就开裂了。”
  他语声平静,睫毛却有一点颤。白雪亭隐约猜到后续,慢慢肃了脸色。
  果然,杨谈又道:“破船承载不了那么多人,扔完财宝之后,我想把装着书的箱子扔下去,但父亲拦住了我。他说,人可以死,书不能丢。那些都是传世孤本,必须要守住。”
  他转过脸,凌厉长眉垂了下来,显得有些平和,眼里仿佛蒙上一层薄薄水雾,白雪亭恍然以为自己看错。
  “后来你也能猜到,书不能丢,他们就把阿霜丢了。”
  杨谈笑了笑:“我也实在废物,竟然都不敢跳下去救她。只看着她越来越往下沉,而船越漂越远。”
  也许这样寂寥的神色,对于杨谈来说太罕见。白雪亭轻轻地用指腹擦过他手背,温度很凉。
  她真的很不会安慰人,只能硬梆梆转了话题道:
  “那你……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中州江府?”
  杨谈定定看着她,缓缓道:“如果你愿意。”
  白雪亭没什么好瞒他的,平淡道:“与你差不多。内乱初起时我还没满五岁,叛军打过长安,兵临中州,他们知道我在江府,就派重兵追杀,意图挟持我威胁我爹娘。”
  杨谈急问:“后来呢?他们抓到你了吗?”
  “没有。”白雪亭眉目冷淡,唇角紧抿,“外祖母,也就是兰陵公主,做主交出了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骗过叛军后,带着我逃到南边。”
  杨谈眼神蓦地一凝。
  “之后我听说,那个女孩死了,尸体吊在城楼上足足三日。”
  白雪亭几乎木然道:“我只记得她叫冬梨,是我的表姐。我刚到江府时,外祖母还说我和她长得像,冬日梨花白,不就是雪吗?”
  她仰头看杨谈,没什么表情道:“我也背了一条人命,听起来是不是好受一点?”
  杨谈默了一刹,才问:“那你离开江府之后,去了哪里?谁来照顾你?”
  白雪亭垂眸,放低声音:“我跟我阿娘的旧部,一个叫如意娘的女将军,定居在楚州。几年后她生了重病,临死前写信去长安,圣人就派人来把我接走了。”
  杨谈愈发沉默,他语气中似有不忍:“你本不必自揭伤疤……”
  白雪亭很快回:“是你先的。”
  是你先要把血泪说给我听,我才还给你的。
  他怔了怔,忽然低下头,更靠近白雪亭一些。
  杨谈清朗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只是想说给信任的人听。因为每次想起来,都很难受,但不知道有谁能听我说。”
  白雪亭一震。
  她觉得“信任的人”四个字,太重了。
  她未必担得起来。
  这夜她和杨谈在藏书阁并肩而坐很久,久到魏渺打着灯笼来找人。
  那时白雪亭迷迷糊糊,好像靠在杨谈肩膀上睡了一会儿,醒过来抹抹眼睛,魏渺手里提溜着那碗杨梅冰圆子,严肃地看着她。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白雪亭立刻转头看杨谈,杨谈默默低下头。
  好吧,看来友方已经全招了。
  白雪亭扯扯魏渺衣袖,“老师……”
  魏渺不为所动,冷声道:“上个月贪凉,吃完嗓子疼了三天,教训还没够?”
  最后两人双双被罚,大的那个挨手板,小的抄书。
  当然,白雪亭那份,杨谈顶着青紫的手心顺带帮她抄了。
  不久之后,无法无天的小白娘子确实也尝到了贪凉的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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